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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坠落的地方


  我记忆中住过的第一栋房子,在现今台北的大同中学附近。虽然三岁多就搬离了,仍依稀有些印象。

  记得那房子的前面,有一排七里香的树墙,里面飞出来的蜜蜂,曾在我头上叮出一个大包。

  记得那房子的后院,有许多浓郁的芭蕉,每次我骑着小脚踏车到树下,仰头都看见一大片逆光透出的翠绿。

  记得那房子不远处,有一片稻田,不知多大,只记得稻熟时,满眼的金黄。

  记得一个房间,总有着漂亮的日光,那是我常玩耍的地方。但实在,我也想不起房间的样子,只有一片模糊的印象——阳光照着我,母亲则在身边唱着一首好美好美的歌:热烘烘的太阳,往上爬啊,往上爬,爬到了山顶,照进我们的家。

  我发觉,我多少还能记得些幼儿时的居处,不是因为那房子有多可爱,而是因为蜜蜂的叮、芭蕉的绿、稻浪的黄和母亲的歌。

  幼儿的记忆就是这么纯,这么简单,又这么真!

  真正让我有生于斯、长于斯,足以容纳我整个童年记忆的房子,要算是云和街的故居了。我甚至觉得那房子拥有我的大半生,我在那里经历了生离、死别与兴衰。想着想着,竟觉得那房子装得下一部历史,最起码,也像黄梁一梦。

  不知是否对于每个孩子都一样,那房子里面的记忆,远不如它周遭的清晰。譬如明亮的客厅,总不如地板底下,我那“藏身的密穴”来得有诱惑力;父亲养的五、六缸热带鱼,也永远比不上我从小溪里,用眷箕捕来的“大肚鱼”。而母亲从市场买回的玫瑰,更怎及得上我的小草花!”

  童年的房子,根本就是童年的梦!

  我记得那老旧的日式的房子,玄关前,有着一个宽大的平台,我曾在上面摔碎母亲珍贵的翡翠别针,更在台风涨水时,站在那儿“望洋兴叹”!

  平台边一棵茶花,单瓣、白色,并有着黄黄的花蕊,和一股茶叶的幽香,不知是否为了童年对它的爱,是如此执着,我至今只爱白茶花,尤其醉心单瓣山茶的美。

  茶花树的下面,有一丛小棕榈,那种细长叶柄,叶片弯弯仿佛一条条小船的树。记忆那么深刻,是因为我常把叶子剪下,放到小河里逐波……

  小河是我故居的一部分,小鱼是那里抓的、小鸡尾巴花是那里移的、红蜻蜒是雨后在河边捕的,连我今天画中所描绘的翠鸟,都来自童年小河边的柳荫。

  还有那散着幽香的野姜花、攀在溪边篱落的牵牛……,甚至成群顺流而下,五色斑斓的水蛇,和又丑又笨的癞蛤蟆,在记忆中,都是那么有趣。

  做为一个独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要好的伴侣,竟然多半是昆虫!

  小小貌不惊人的土蚱锰:尖尖头,抓着后脚,就会不断鞠躬的冬斯;长长发,身上像是暗夜星空,黑底白斑的天牛:拗脾气、会装死的甲虫;不自量力、仿佛拳击手的螳螂;还有那各色的蝴蝶和蛾子,都是我的故园的常客。

  当然,黄昏时爱在屋脊上聒噪的麻雀,筑巢在厕所通风口上的斑鸠,以及各种其他的小鸟,更带给我许多惊喜。最起码,我常能捡到它们的羽毛,用书本夹着,“一面读,一面想,神驰成各种飞禽。

  我在童年的梦里,常飞!虽然从未上过屋顶,梦中却总见房顶在脚下,渐远、渐小。尤其是梦中有月时,那一片片灰蓝色的瓦,竟然变成一尾鱼,闪着银亮的鳞片,又一下子化作星星点点,坠落院中……

  做梦的第二天,我就会去挖宝,挖那前夜坠落的小星星。我确实挖到了不少呢!想必是日本人遗落的,有带花的碎瓷片、洋铁钉、小玻璃瓶、发簪,和断了柄的梳子,这些都成为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记忆的深处。

  看候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许多光影迷离的画面、静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蝉鸣,简简单单,却又强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却又特别真的记忆。尤其是以低视角取景的屋内,更表现了孩子在日式房间里的“观点”!

  我记忆中的“观点”,虽在室内,却落在屋外。我常凭栏看晚天,看那黄昏“托”出瘦瘦的摈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劲挺的小树。前门不远处的芙蓉,晨起时是白色,此刻已转为嫣红。窗前的桂花,则变得更为浓郁。

  虫声渐起、蛙鸣渐密。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对儿时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记忆,或许正由于它们。因为房子是死的,虫啊、鸟啊、小河、小树才是活的。活生生的记忆,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该走艺术的路线,否则为什么那样幼小。就学会了欣赏树的苍劲、花的娟细、土的缠绵,乃至断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残破?

  抑或我天生有着一种悲悯、甚至欣赏悲剧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场大火,把房舍变为废墟之后,还能用那断垣中的黄土,种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尝。且在寂寥的深夜,看一轮月,移过烧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觉几分战后的悲怆与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没有落半滴泪。腾空的火龙,在我记忆中,反而光华如一首英雄的挽歌。我的房子何尝随那烟尘消逝?它只是化为记忆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画了出来,并请八十三岁的老母看。

  “这是什么地方?”我试着考她。

  “一栋日本房子!”老人家说。

  “谁的房子呢?”

  老人家沉吟,一笑;“看不出来!”

  “咱们云和街的老房子啊!”我叫了起来:“你不认得了吗?”

  “哦!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了!可不是吗……”老人家一一指着。却回过头:“不是烧了吗?”

  “每个故居,有一天都会消失的!”我拍拍老人家:“但也永远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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