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达 > 西班牙旅行笔记 | 上页 下页


  罗马上层的混乱、残暴,在尼禄时代达到高峰。为了儿子尼禄能够继位,阿格莉庇娜最终毒死了皇帝克劳狄一世。而尼禄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后,又残酷地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在这段时间里,塞内加写作了《论灵魂的宁静》、《论幸福》、《论仁慈》、《论圣贤的坚贞》、《论天道》等等可谓流芳百世的哲学著作。可是,他却无法抵御生活中由权力、地位、财富等等带来的巨大诱惑。塞内加的第二段宫廷生活并不是被动的,他利用职权聚集财富,在乡间大放高利贷,他在把英国的私人钱财收回的时候,甚至引起恐慌而导致当地造反。更令人无法原谅的是,塞内加纵容尼禄的荒淫,宽恕尼禄的残忍,在尼禄弑母的时候,塞内加甚至配合尼禄编造了尼禄母亲“谋反败露,被杀有理”的信件,向元老院提出解释,使得尼禄得到开脱。他写给元老院的这封信,被一些历史学家称作是“哲学史上最悲惨的一页”。

  尼禄变得越来越残暴,越是残暴,越疑心生暗鬼,宫廷变得越发恐怖而危险。最终,塞内加决定离开。在他离开一年以后的公元65年,尼禄仍然怀疑他在参与政治颠覆的阴谋,令他自杀。在死亡面前,六十九岁的塞内加显得很平静,对死亡的漠视“像一个斯多噶学者”。在毒酒的药性下,他死得非常痛苦。

  中午,我们常常回到那个小广场,扫得干干净净的石块地面,四周也是同样干净的白色的墙,橘子树长得很茂盛。塞内加的家,当然已经消失了。可是我总要想,这仍然就是那同一个科尔多瓦啊。然后在橘子树下,我们坐下来,那里就是小饭铺的餐厅。橘子树下的小桌子上,我们的菜谱很简单,烤出麦香的面包,大杯的啤酒,炸小鱼。

  即便是历史学家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希望在塞内加相互激烈冲突的言行夹缝之中,找到一条出路。所以他们希望塞内加被迫自裁于罗马宫廷内斗的说法,不是真的。他们希望能够否认塞内加对权势利用的一面,希望能证明塞内加对尼禄的依附是被逼无奈,希望他的自杀是对这种逼迫的绝望甚至抗议。否则,人们会很尴尬地面对塞内加给我们带来的精神食粮:闭着眼睛继续吞咽下去,还是想到他本人的真实故事就吐出来?其实这是多虑了。因为塞内加的故事不只是一个人的故事,同时也是每个人面前的永恒主题。只不过塞内加是个有名的哲学家,他的问题就放大和变得尖锐、咄咄逼人了。其实每个人都时时在面对这样的矛盾,也就是人类“性本恶”那一面和“性向善”另一面的冲突。塞内加的哲学思考,是他理智的抽象思维的结果,而他的行为,则是他隐于内心的欲望。哲学不能帮助他战胜自己的欲望。

  炸小鱼有各种各样的品种,加一点生菜和面包,五个欧元——在物价一天贵似一天的西班牙,这顿午餐真是我们这样寻找价廉味美食物的穷旅客的福音。只是,这干旱的西班牙,喝水和喝酒一样,要另外加钱。几年前来巴塞罗那,西班牙用的还是自己的货币比赛塔,从法国过来感觉物价明显比法国便宜。今非昔比,用上欧元,西班牙越来越“欧洲化”,物价也随之欧化。

  吃着喷香的炸小鱼,我想着塞内加。他离开家乡很早。对于罗马,科尔多瓦只是大罗马帝国的一个外省。年轻的塞内加,也许曾经像所有聪明的外省青年一样,向往着罗马展开的人生舞台。当他深深地陷于其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他想念这淳朴的家乡科尔多瓦吗?

  人从一开始就在征战,挑战外部世界、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其实,对于人来说,这是容易的那部分。悟性到了一定的火候,人要开始面对一种深刻的痛苦。那是他看到自己本质上的善恶矛盾,要克服这种矛盾是如此艰难,他会突然感到那种如塞内加一般的绝望。

  人们常常把基督徒看作是一群愚民,实在是小看他们了。真正的勇士,是有勇气挑战自己的内心的人。这种悟性的开启,是人认识自己和神灵的最关键一步。他们被神灵擦亮眼睛,最终想改变的只是自己。他们和塞内加一样,试过借助自己的创造力,用那些哲学、伦理和逻辑来摆脱内心困境。终究如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那样,无法成功。于是,他们走向神。塞内加在对人的内心的探索上,是一个先导,所以今天的人们,甚至也把他看作是基督教的一个先驱。这就是今天我们走进西班牙的教堂,在忏悔室外的长椅上,总是能看到默默等候的男人和女人的原因;也是当塞内加最后沦为罗马宫廷内斗的牺牲品,万般痛苦被迫自尽之时,在他的故乡西班牙,基督教正在蓬蓬勃勃地传播的原因。在这个时候,西班牙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

  可是,新纪元并不意味着省悟的终结,而只是意味着省悟的开端。新的迷途在羔羊们面前出现。首先是,教会作为一种人神中介应运而生。

  两千年来,教会真是一件叫人困惑的事情。它是宗教在世俗社会传播中,形成的一种社会组织;可是,既然在从事宗教传播,似乎就有了神之代理的表象。当教会对自己本质的理解是:教会如一个谦卑的人的时候,它可以是积极正面的。可是,它也会和人一样,重复世俗中的个人困境,整个地迷失。它仍然是起于那个“塞内加处境”。人是有弱点的,由人组成的教会,也是有弱点的。人对克服自身弱点的无能感到恐惧的时候,他会倾向于对外部的讨伐,以证明自己的勇气。人组成的教会,也一样。

  一些宗教组织,又开始重复个人的悲剧、塞内加的悲剧——言与行的冲突、信仰和实践的冲突,又开始一幕幕以教会的形式上演。这些带来的不外乎是两种结果:一种是隐藏的私欲又在滋生腐败,一些神职人员、教会组织开始堕落;二是由于无力对自己内心讨伐,而再次把征伐的热情转向外部。一切原本属于个人的罪恶与悲剧,都由于集合成组织,反而被无限地放大了。

  宗教的本质又在一次次唤回迷途的羔羊,于是宗教改革也必定一次次地发生,提醒人们,回到神指引的那个指向内心的最初起点。

  两千年来,西班牙就走在这样一个曲折的路途上,欧洲也走在这样一个曲折的路途上。世界如是在走,所有的宗教都如是在走。只是,有些已经走出来,有些还深陷在迷途之中罢了。

  科尔多瓦已经在往前走,在基督新纪元之后,科尔多瓦很快又成为西班牙基督教的一个中心。

  中文里基督教的称呼,一般是泛指天主教和此后的种种不同派别的新教。在美洲,北美是新教为主,南美就是以天主教为主。而南美天主教传承的源头,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直到今天,所谓拉丁世界,仍然是天主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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