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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阿拉巴马州的国民兵封锁了校区。在沃利斯州长到达校园前一刻,肯尼迪总统在白宫签署了一个声明,谴责阿拉巴马州长阻扰执行联邦法庭判决,使得美利坚合众国的法律在阿拉巴马州不能通过正常的司法程序来实现,所以,肯尼迪总统以美国总统的名义,正式命令这种阻扰联邦法庭的行为立即停止。

  9点50分,阿拉巴马州长乔治·沃利斯到达学校,丝毫没有服从总统命令的迹象。他进入旁边的办公室,等着联邦官员的到来。10点44分,一队小汽车缓缓开到,里面是司法部副部长和其它高阶联邦官员,当然还有准备注册的两个黑人学生。

  以后发生的一切,都被电视台的摄像机详细地录了下来,我们现在还能从文献片里看到当年的景象。

  当联邦司法部副部长走近大楼时,州长沃利斯出现了,他站在大门口,胸前挂着一根麦克风的电线,就象电视台的现场报道员一样。司法部副部长走近前来,说他带有一份美国总统的声明,命令沃利斯停止阻扰黑人学生。沃利斯“刷”地一下伸出手来,象一个执勤的警察一样把司法部副部长一把拦住,他说,他也有一份他自己的声明,他将当场宣读。

  他的声明就象是一百年前南方脱离联邦时的宣言的翻版:“作为阿拉巴马州的州长,我认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站在你面前代表本州及其人民的权利和主权。今天,中央政府对阿拉巴马大学校园的不受欢迎的,没有必要的,没有得到合法许可的,滥用权力的入侵开创了一个可怕的先例,这是对本州的权利,特权和主权的压制……因此,我作为这个主权州的州长,今天特地宣布拒绝中央政府非法剥夺本州的权利。

  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代表其它成千上万阿拉巴马人民,如果我今天没有尽到责任挺身而出,他们也会站出来。我宣布禁止中央政府的非法行动。”

  显然,州长沃利斯唯一能够诉求的还是所谓州的主权。但是,他应该知道,如果说,当年南方对联邦的指责还有法理依据的话,那么如今他却是完全站在一个违法者的立场上,他的声明也就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更何况,在最高法院就布朗案作出裁决以后多年,沃利斯州长站在那里,阻挡的不是联邦的千军万马,而是两个拿着书本要来合法上学的南方黑人学生,再重复这番话,就活象一出闹剧了。

  于是,联邦司法部副部长平静而一针见血地说,“州长先生,我对表演不感兴趣,我不知道这种表演的目的是什么。我所关心的是执行法庭的命令。我再一次请求你负责任地让开。如果你不让开,我可以肯定地说,法庭的命令最终是要执行的。最终,你我都明白,历史的最后一章是这些学生入学,他们将留在这个学校,他们今天注册,明天上课。”

  州长沃利斯一声不吭,象一尊雕塑一样注视着前方。僵持一会之后,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司法部副部长按照预先的计划,还是带着黑人学生暂时撤走了。在整个过程中,黑人学生自始至终坐在汽车里,司法部副部长没有把他们带到大楼前,没有使州长与黑人学生直接发生入校与阻挡的冲突。那么从技术上讲,州长沃利斯还没有违抗法庭命令,阻扰黑人学生,他只不过是拦住了几个联邦官员而已。这样,联邦当局就还没有必要逮捕他,因为真地逮捕他而引发联邦政府和阿拉巴马州的对峙局面,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就在这个时刻,在首都华盛顿,肯尼迪总统决定尝试另一个合法途径,他签署了一个合法命令,命令阿拉巴马州的国民兵立即归联邦政府指挥。于是,阿拉巴马州国民兵中最受人尊重的亨利·戈拉汉将军,奉命开赴阿拉巴马大学请州长离开。为了避免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出现“军事行动”的恶劣印象,戈拉汉将军受命只带了四个民兵,这四个民兵也都是本地居民。

  这一切安排要花几个小时,所以当戈拉汉将军来到阿拉巴马大学时,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沃利斯一刻也没有离开大楼,当戈拉汉将军走近时,他又出现了。戈拉汉在离沃利斯数公尺外站住,脚跟一碰,“刷”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用沙哑的嗓子说:“州长先生,我有一个令人痛心的责任,请你离开这儿。”

  沃利斯从口袋里又抽出一张纸,宣读了一个简短的声明。他指出自己身为州长,是阿拉巴马州国民兵的最高指挥官。他指责联邦政府实行军事独裁,而阿拉巴马人民面临的是一场保卫宪法的战斗,“我们终将胜利”。然后他也来了一个立正敬礼,在戈拉汉将军回礼以后,他走下台阶,乘车离去。几分钟以后,两个黑人学生顺利注册入校。

  阿拉巴马州立大学的这场危机就这样在双方都保持尊严和体面的情况下结束了。不难看出,阿拉巴马州国民兵司令戈拉汉将军的明确立场是至关紧要的。事后,他曾说过,他之所以说这是“令人痛心的责任”,是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州长是他的上司。但是,在南北战争以后有过立法,就是联邦政府如果决定动用州国民兵,那么他就是受合众国总统的指挥。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这一幕是南北战争以后联邦和南方州权之间所发生的最后一次面对面的对峙。一百年前,就是这样的对峙引发了美国历史上最惨重的战争,但是现在,却只剩一些象征意义了。

  你一定会问,要是戈拉汉将军认为自己应该听从州长的命令为本州效力,而不听合众国总统的命令,或者,沃利斯州长号召其它武装民众和联邦政府对着干,反正民众手里有的是枪,而且阿拉巴马民众中有很多人正在火头上,一点就着,那么,会不会再来一场内战呢。

  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过去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曾经提出这样一个纯粹假设性的问题,如果现在在美国,有一个州出于和南北战争前相似的不可调和的理念冲突或利益冲突而坚持要分裂,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合众国联邦里了,那该怎么办呢?还要不要维护合众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美国联邦政府会不会派兵讨伐叛乱?

  我和很多美国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十分明确,不会。

  我的朋友迈克跟我细数过如今不再会发生一场内战的原因。

  首先是引发内战的可能性已经几乎不存在了。尽管按照宪法,仍然有联邦和州的双重主权,但是各州之间的流通和交流和一百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一百年前的一个州即是一个国家的概念,已经在美国大大淡薄了。现在的美国人,依然有对于州的主权的认识,却也有了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观念。

  同时,通过民主机制百年的运作和调整,美国国内不再有南北战争以前那种尖锐而难以调和的冲突。说到底,南北战争的尖锐矛盾是一个殖民时期的历史遗留问题的发展。战争的爆发,也说明当时双方的处理都并不是妥当的。然而,这就是当时的美国人的认识深度。当战争过去,人们认识到,他们必须化解仇恨,从中吸取教训,变得更理智,更理性,更聪明起来。否则,那六十万属于南北双方的父老兄弟的血,才是真正地白流了。

  现在的美国,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问题。相反,富人和穷人,白人和黑人,南方和北方,更多地有了一种相互依赖,共同生存的味道。矛盾当然是永远有的,但是大家都有点儿明白了,依靠这个制度来调和矛盾恐怕是最明智的做法。法治为调和矛盾提供了更为大家所认可的程序和场所。

  最后,可能是最重要的,通过一百多年一代又一代对那场兄弟相残的战争的反省,政治家们也达到了一个共识,无论在这块土地上发生什么矛盾冲突,再用一场战争来解决是不可想象的,不可接受的,任何人向内战跨出一步,就会身败名裂。

  这就是肯尼迪兄弟和沃利斯州长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周旋的原因,也是戈拉汉将军明确站在联邦总统一边的原因,恐怕也是沃利斯州长最终顺着台阶让步的原因。事件看似惊险,结果实属必然。

  人们在今天都已经有足够的智慧看到,一个国家的各民族,各部分之间的最有力维系,是互利共存,而美国人民一百年来的努力正是在完善这个制度,使得这个制度能够保障互利共存的目标,而不是以武力逼迫维持。

  经过那么多的历史风波,美国已经学会了协调。美国联邦政府作为一个中央政府,它在经济发展等方面的协调机制,使得留在这个联邦里“州们”,个个获益匪浅。同时,自治在今天,依然是美国理念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理念之下,各个州和区域的个人,能够享受到最充分的自由。在历史的反省中,美国主流思想中一直存在的这样一个基本概念:“自由的前提是不伤害他人的自由”,在曾经是长期封闭的极端南方区域,也已经普遍被接受。在人性的觉醒上,特定的南方已经不再明显地落后于美国的其它区域。发生的问题,人们也已经习惯了遵从游戏规则,寻求在合法的范围内一步步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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