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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在华盛顿和亚当斯任正副总统的时期,他们的绅士之风,使他们完全置身于党派的媒体大战之外。而当时的内阁成员,作为财政部长的汉密尔顿以及作为国务卿的杰佛逊,都强烈感觉到,自己需要有一个喉舌,把自己的声音喊出来。这是任何党派诞生之后,都自然会想到的事情。汉密尔顿资助和支持了宣扬联邦党人观点的《美国新闻报》,而杰佛逊暗中支持了一份《国家新闻报》。杰佛逊也曾经从绅士的理想出发,反对党派活动。他说过一句名言:“假如要加入一个党派我才能进天堂的话,那么,我宁可不进天堂。”可是,和联邦党人截然相反的政见,使他最终事实上改变了看法,成为共和党人的精神领袖,而且非常积极地投入了党派活动。因为政见的分野,产生两极差异。新的政治环境,使得绅士们相互交换意见,已经不能解决所有的分歧、取得一致。最终,你必须去诉诸最大可能的民众支持,通过政权轮换,才可能让国家有机会来试试你自己的政策。

  可见,美国报纸是一个自由社会的自然产物。政党虽然有发行一张喉舌报纸、宣传自己主张的需要,但是,他们没有掐住别人嗓子不让发声的可能。因为政党之间是平等的。惟一的可能,是政府出面,假借一个正当的特殊理由,扼杀不同的声音。可以说,绝大多数当政者都是不喜欢听到尖锐批评的,这几乎是人之常情。人是有弱点的,这是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要保证新闻自由的原因。因此,你看到,尽管规定了国会“不得立法”禁止新闻自由,在亚当斯时代和林肯时代,都还是借着备战和战争,试图消除反对的声音。

  建国初期,不仅报纸是稀少的奢侈品,报纸本身也没有对自身的规范作成熟的思考,它只是一个不大的圈子里的读物。它可以刊出《联邦党人文献》这样的高水平的文章。也随着党派对立,绅士圈外越来越多的人的参与变得粗野,有些报纸一度就是纸上的大众语言,并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用今天的标准去看,这些报纸大量在肆意诽谤。一个整体文明水平不高的社会,媒体滥用自由是一件非常容易发生的事情。政党运作对民众的动员,很容易变成媒体大战。

  可是,你还记得麦迪逊对党派活动的思考吗?他认为人在扎堆的时候,会失去荣誉或人格对自己行为的制约,结成群的人很容易互相为不良行为提供虚假的理由。党派活动一开始,它负面的一面马上就暴露无遗。那些作为政党喉舌的报纸,几乎无一例外地走向极端。它们过分地吹捧自己党派的领导人物而猛烈抨击对方,甚至搞人身攻击。

  签订了对英的和平条约《杰伊条约》之后,华盛顿受到了共和党报纸前所未有的猛烈抨击。骂得最凶的是富兰克林的孙子。他是《费城黎明报》的编辑。假如说,在华盛顿任总统的八年中,报纸上对他的批评,还有“批评政府”的意味,那么,在1876年第一次有党派竞选的大选中,两派的媒体就开始有了激烈的“战争”。

  我们一次次提到的那个1800年大选,出现大肆个人中伤,即所谓的负面竞选。糟糕到如此地步,在当时的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杰佛逊被报纸称为是一个“法国人”,而亚当斯则被称为是一个“英国人”。亚当斯的局面更是腹背受敌。共和党人称他为“战争贩子”,极端的联邦党人却骂他对法国太“怯懦”。双方媒体对他们可能当选的前景,针对民众的弱点,做出种种耸人听闻的预测。例如,站在共和党一边的激进的《黎明报》说:亚当斯要上台了,“如果你们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力挽狂澜,就准备当奴隶吧”。而联邦党人的报纸则给杰佛逊贴了“无神论”的标签,警告民众,假如杰佛逊上台,大家都要把《圣经》藏起来,否则将会不安全。杰佛逊事后说,他们从来也没有来问过我对宗教的看法。

  两个候选人的人格也备受攻击,亚当斯被形容为“伪君子”、“骗子”、“疯子”。而杰佛逊被攻击为“怯弱”、“阴谋家”、“挥金如土”、“放荡不羁”。他们各自的私生活也在私下出现种种谣传。作风严谨的亚当斯甚至被造谣说,当年他在伦敦出使,曾经命令平克尼去物色四个漂亮情妇,然后两人平分。亚当斯听了之后,在给朋友的信中幽默地说,“我以我的名誉起誓,假如确有其事,平克尼将军就把我给蒙了。他把四个都留下了,连我的那两个都给独吞了”。

  在民众整体水平不高的时候,民主化甚至会加剧这样的竞选和报纸的粗俗化。报纸反过来又给社会风气带来负面的作用。华盛顿将军曾经从他的绅士理想出发,想像过报纸的普及,会“改良自由、文明的民众的道德性”。他根本没有想到,报纸的粗俗化远远走在民众的文明化之前。

  直到美国的工业革命之后,报纸才逐渐变成了新闻业。19世纪30年代,报纸能够大量印刷,成本骤降,成为“一分钱的出版业”,一张报纸只卖一分钱。识字的人增多,交通和发行变得更便利,在美国报纸终于不再是上层精英们的奢侈品。美国报纸的“平民化”正好和政治民主深化同步。1832年杰克逊总统的当选,在美国历史上是精英政治向平民政治演化的一个标志,他赢了这场大选,却也是第一次公开把底层粗俗的习气带入大选运作。他嫌本党报纸的宣传还不过瘾,散发了大量传单,以粗俗的语言,对在任的约翰·昆西·亚当斯总统进行人身攻击。他可以这样做,是因为那时的美国大众就是粗俗的。民主是深化了,可是,平民政治为大选带来的负面作用,久久难以消除。底层的民意更直接地进入了政治,底层的陋习也被带入媒体,绅士政治的彬彬有礼被扫荡而去。

  在南北战争之前,美国已经出现了强大的新闻业,有了一小时印出一万张报纸的能力。随之,南北战争爆发,战争新闻要求及时准确的报道,成就了美国新闻业的现代化。从那个时候开始,记者变成一个专业人员的形象。南北战争之后,1880年左右,美国的报纸迅速发展到一万多种。

  就在这个时候,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美国开始经济起飞,终于从一个农业穷国向现代化的富国转型。整个社会出现无数暴发的机会和利益分配的机会。在令人目眩的财富积累面前,实践的制度仍然落在发展的后面,相应于一个强大工业国的制度规范并没有跟上。权钱勾结和腐败也开始盛行。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是,媒体已经成熟,承担了重要的、社会监督和制约的功能。而美国多年在普及基本教育上的努力,使得民众的水平也在随之而提高。

  接下来,媒体的进一步成熟,就是脱离它的党派性。从一个个不同政党的喉舌,回到社会的公器的位置。

  我们前面聊过,在美国,以揭短甚至不择手段攻击的负面竞选,曾经一度随着民主向深度和广度的演进越演越烈。因为民主的扩大,意味着动员民众更成为当务之急。而当总统候选人也来自民间之后,一些候选人不再顾及绅士之风。这不仅在联邦政府的选举中,在地方选举中也是这样。

  1870年,著名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写了《竞选州长》,抨击了这样的“选风”。他以第一人称虚构了自己竞选纽约州长的经历,描写一个正人君子如何被对手在媒体上步步抹黑。结尾时,马克·吐温发挥想像力,描绘“自己”在公开场合,被一群不仅穿得破破烂烂,而且肤色各异的孩子围上来,抱住腿叫“爸爸”,结果精神崩溃,退出竞选。可是直到1884年大选时,共和党攻击竞选对手克里弗兰时,还是活像《竞选州长》小说的现实翻版。这样的选风,一直要等到民众和媒体的素养大面积提高之后,才逐渐改变。

  在美国,报纸脱离党派是从两条路走出来的。一方面,由于竞争,开始形成大的报业集团、媒体集团。它的资金之巨,是没有一个党派有能力随意操纵它的。可是,由于报业本身不受任何人的钳制和约束,这种自然的商业竞争也曾经走向大规模制造假新闻、耸动新闻的道路。最终,也是依靠商业竞争,依靠民众对真情实况的需求,才把新闻界拖回了正路。

  同样,这样的大的媒体集团,它可能有自己的党派倾向,可是为了商业竞争,它必须在最大程度上满足读者的需求,也就是客观上行使社会公器的职能。有影响力的大报必然会刊登最高质量的、反映不同观点的专栏作家的文章。而党派们虽然也有一些自己的刊物,但是都不可能是大的媒体。他们宁可向这些大报投稿,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比自己养一份报纸合适、影响更大。美国的政党组织松散,没有强大的党产,全靠从民众中募捐。政党无法从政府,也就是从纳税人的腰包里掏钱,而媒体规模今非昔比,党派已经根本养不起这样的媒体巨无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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