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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三

  此后两年,没有举行全国性的拳击比赛。当了三年多体育兵的余吉利退伍了。1956年9月2日,他随着同时从解放军体工队退伍的朋友,来到上海市曹阳第二中学任体育教员。1961年8月30日,经区教育局调动,他去了甘泉中学教体育。他的家搬到襄阳南路。余吉利成了家,妻子是篮球运动员,也在中学教体育,他们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怎么看,也当是个平稳生活和简单履历。

  谁也没有料到,1963年余吉利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我很想听听他自己的说法——怎么就去了白茅岭。余吉利的回答很简单。他说:“你这个年龄,都知道的,那时候买粮要粮票,买糕点要糕点票,鱼票肉票,什么都要票。我娘那时是靠着我,我就想,假如能去香港,家里和老娘都能日子好过些。”不用细说,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几年是持续三年的饥荒。余吉利是个顾家的男子汉,看着饥饿中的老人孩子特别心焦。

  六十年代初的上海,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一方面,十年下来,上海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改造着自己的思想,追求进步。可是,总有另一面的存在,总有着一些特别的口味,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总有些和上海历史、和上海市民特质相连的东西,似乎难以被真正改造。有些上海人,你和他讲着大道理,他不会和你争,道理太超越生活,他会在肚子里暗暗有落低的评价。总有一些人,留在旧日的世俗心态中,不肯紧巴巴地要求进步,感觉跟不上,会索性放弃。余吉利是个天性喜欢自由自在的人,小时候没有吃吃力力逼自己用功读书,现在也不会勉强自己赶潮流。四年体育兵的经历,并没有使得余吉利发生太大改变,他本质上还是那个独立执著而又性格散漫的拳击手。回到上海,他回到原来的朋友圈子,黄晓阳还是他的好朋友。在这个圈子里,常常有香港的五色消息。对他们来说,香港永远是个迷人都市,本质的熟悉大于未曾谋面的陌生。在他们眼中,香港就是亚热带的上海,有他们习惯了的逻辑和生活。

  三年饥荒的日子里,香港又成为邮寄食品的来源,谁家有个亲戚在香港,可以获得食品接济。就在这个时候,余吉利的朋友圈子里,流传起广东人向香港大迁徙的消息。此传言不虚。当时,城市的饥饿状况和农村相比,已是堪称天堂。乡村大量断粮,广东也不例外。对广东人来说,香港近在咫尺,但1958年港英当局实行出入口平衡,广东每天出入香港人数只不过约五十人。1961年7月,在饥荒现实压力下,广东当局开始实行放宽出港的政策。1962年4月下旬开始,广东开始出现大批民众越界向香港迁徙,5月上旬,突然形成大潮。因为势头过猛,很快政策收紧。1962年6月14日,广东开始制止和坚决收容非法迁徙。当时消息的传播非常缓慢,待广东宽容迁港的传闻传到上海已是1963年,余吉利和他的朋友们鼓起勇气去广东探个究竟的时候,已经整整慢了好几拍。不仅迁港大潮早已阻断,在新政策下,这样的企图已被列入要打击的罪行之列了。

  在广州探听的结果是出不去,余吉利就回家了。很快,一起去广州打听情况的甘泉中学同事黎国良和他的女友在杭州被捕,情急之中的黎国良还托人给他带了口信。可是,一切都晚了。事后公安人员告诉他,考虑到他是全国拳击冠军,抓他的时候,布置了超常警力,要是抵抗就对他不客气。说到这里,余吉利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会抵抗。余吉利承认了是想去香港,想摆脱食物票证不足的困境,他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获得同情,从轻发落。

  可希望还是落了空。他被定为议论偷渡、企图策划“叛国投敌”一类,最后处以三年劳教,先送往收容所,然后在武装押解的大卡车里,送往安徽南部的郎溪、广德两县交界处——那是上海监狱管理局下辖的上海市白茅岭监狱。

  四

  上海市白茅岭监狱建于1956年3月,最初作为上海市游民、残老、流浪儿童和孤儿的教养外移基地,距离上海二百七十多公里,占地40.6平方公里,俗称白茅岭农场。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脚底突然裂开一条地缝,余吉利只见自己正飞速往下陨落,又像是落在一张大网之中,无法挣脱。说到这些,他如同回到当年,摇着头连连说“我脑子乱极了乱极了,我只想逃跑”。就在一片混乱的思维中,余吉利以最后一点理智和勇气,断然作出一个决定,他提出离婚。他知道,在那个年代去白茅岭,就带着终生的罪犯烙印,妻子孩子都会受到株连。

  在他的相册里,我发现一张全家福。那是他一生最幸福时光的纪念。泛黄的照片上,显得憨厚的年轻拳王,和妻子靠在一起,妻子是那种健康而阳光般灿烂的美好,他们各抱一个女儿,两个孩子相差两岁,正在最可爱的年龄。我无意中翻过照片,后面是余吉利用蓝色钢笔书写的几行心情:“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可是,好朋友啊,可知道我忧心忡忡?65.3.16.灯下。”

  余吉利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尤不善文字。想到那是在白茅岭的“灯下”,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可能坦然越过这张照片后面的故事,听凭这故事被人忘掉。

  余吉利告诉我,他还是本能地怀着一丝侥幸心情,企盼自由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撑:也许,他拼命劳动改造可以回上海;也许,他还可以和妻子破镜重圆;也许,他可以重新回家拥抱两个女儿;也许,那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可是消息传来,妻子带着女儿改嫁了;三年劳教期满,他也必须继续“留场”,没有一个“刑满回家”的期限。

  最初三年,余吉利在白茅岭农场分流五队,三年后劳教期满被转到分流四队。在那里,他遇到李梧龄。他们一武一文,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类型,可气质上却似乎又有某种相通。因为这种精神上的缘分,使得李梧龄在他去世前留下的回忆录里,提到了余吉利。我重新找出李梧龄的回忆录,翻到那一页,惊讶地发现,李梧龄随手几笔,却无意中记下了余吉利内心的一点隐秘:余吉利当年想去香港,原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食物。

  退伍离开了专业队,余吉利还是迷在拳击里。1958年的全国二十城市拳击锦标赛,余吉利参加上海市业余队,和队友一起获团体第一名。在单项比赛中,余吉利在轻中量级中获得第三名。这一次,三十六岁的老将周士彬获得了次中量级冠军。余吉利似乎不愿意对我提起这场比赛。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二十八岁的余吉利打了个第三名一定很懊丧,可以想象,他又如何憋着劲、想着下一次,想着一定要夺回冠军来。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没有下一次了!

  1958年,中国进入大跃进的年代,工业和农业刮起了一股浮夸风,教育、体育也无不拖入其中。我自己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黑龙江省宣称每个县要办一所大学,要求上海派出教授支援,上海的大学也就顺势把一批“政治上不可靠”的教授清扫出去。接下来就是浮夸风带来的大饥荒,农村县城普遍陷于饥饿恐慌,自然不再提起“办大学放卫星”的跃进幻想,而被扫出去的教授们也就默默被人遗忘。没想到,这样的两极震荡,居然也冲击了拳击运动。

  1958年的体育运动大跃进,各省市摩拳擦掌,都声称要在1959年的第一届全运会上“放卫星”,拳击界也不例外,突发高烧盲目发展。上海的各个学校,不管是否有专业教练指导,纷纷成立拳击队,出现了不少不该发生的伤害事故。上海机床厂一名青年工人,比赛中被击伤头部又缺乏恰当护理,不治死亡。一时伤亡消息频现,国家体委仓促宣布,第一届全运会的拳击项目取消。上海随即停止所有拳击训练。自此整整二十年,这项运动整个从中国消失。

  余吉利和他的朋友们兴许还没有回过味儿来,他们经历了一个轮回。运动本是民间意趣、个人爱好,是自己锻炼、自己组织比赛的民间活动。全部收归官办之后,取舍的决定也就归了官家,不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了。他们等过的,余吉利苦苦等候着恢复拳击运动的消息。可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五年过去,1963年,拳王余吉利生活在一个没有拳击运动的国度已经五年,三十三岁了,那是拳王运动生涯的最后关头,他度日如年。就在这个时候,朋友们议论起迁徙香港的可能,对1963年的余吉利来说,迁港不仅是改善家庭生活的一种可能,更是拳王运动生命的最后一线生机。

  在绝望的白茅岭,已经失去一切的余吉利,曾向难友李梧龄道出了自己的痛心故事和曾经有过的世界拳王之梦。

  今天,眼前七十七岁的余吉利不肯再提起这一层。一颗渴望拳王的心已经被他埋到心底的深处。中国有过几个拳王?他还有什么必要解释自己当年的理想和对事业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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