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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越前进病

  犯这种病的人大概头脑中有点“八十公米低栏”的幻象,因为“超越”云云不正是跳栏吗?“前进”云云不正是赛跑吗?

  这些文化选手们,一方面对中国文化假惺惺的不满意,一方面对西洋文化热烘烘的掘根子。这一派的大法师就是胡秋原。

  胡秋原在《超越传统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进》里,口口声声劝人“由门户之争解放出来”,却没想到他自己正是门户之中的健将!他并不是什么“独立而向前”的“两不属”的人,他实在属于“传统派”中的一个流派。而在这传统派的门户中,二十五年来,一直扮演一个会耍障眼法的角色。例如他说:

  我们对于世界文化,使有可取者,即不是中国的,亦当学习之,况中国所国有者乎?使无可取者,即是中国的,亦当摒除之,况非中国者乎?发展自己之长,并兼有他人之长,这不仅是我们应有的目的,也是中国文化与学者的一个重大的精神。(《古代中国文化与中国知识分子》页十九)

  看这些话,我实在看不出胡秋原和中体西用派诸公有任何不同之处,也看不出他“拒绝”了哪一点、“超越”了哪一点?他的语调是“况中国所固有者乎?”“况非中国者乎?”处处不脱那点传统的自信,“中国之为中国自若也!”可见他在本质上明明是中国本位的,所以他才会主张“发展中国人之聪明才智,创造新中国的新文化,以求超胜古人、西人。”这种浮夸的调儿实与三百三十年前徐光启的“超胜”论同一气息;和二十七年前张季同的“创造的综合”一样味道(参看张季同《西化与创造》,《国闻周报》十二卷十九一二十期);也可跟唐君毅的“超越论”

  来一次港台对照(参看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页三四八)。坦白说吧,“发皇祖烈,踵武西人”,已经不能使我们兼顾了,想不到胡秋原还想“创造”,还想师汉宋中外学者之心,并以汉宋中外之学为我注脚,从事新的创造。(《中国文化之前途》页三十二)

  这种既虚矫又不实在的侈论,显然是中国士大夫浮议性格的遗传,与吴康诸君子参酌古今,撷取中西文化之精英,加以现代智慧之陶铸(《宋明理学》结论)

  等空言同出一厂。这些新文化的创造论者实在是一群夸大狂的病人,他们的好高骛远实在是贻误青年的恶疮。自古谈中西文化的,最叫座的是他们、信徒最多的是他们,最大言炎炎的也是他们。

  以上两派都可说是融合西方的,是谈中西文化的最时髦的陈腔,也是最动听的老调。由于他们的推波助澜,盲目的夸大风气已经洋溢在一些青年的头脑里,与高调刺耳的世风正成着正比例的蔓延。如果我们不想重蹈明清浮议的覆辙,真想使中国走上现代化的正轨,“融合”、“超越”这些怪梦实在可以醒醒了!

  上面十一种病名,是我用“代表取样法”(representative sampling)定出来的。我这样分类,可以避免枝节、笼统和混淆的毛病。我把他们分门别类,同时一一请出他们思想上的开山老祖。不论他们怎么否认、不论他们怎么化装、不论他们怎样不自觉、不论他们施放哪一种烟幕,我都要抱歉的说:“你们的思想是师承有自的!你们思想的来龙去脉逃不掉《后设历史学》(metahistory)的追踪。你们的这一套鼓动一些小百姓的情绪是可以的,但想一手遮尽天下耳目,还想长期发展下去,你们就错了!”

  根据我上面的指控,可见在每一派中,、都有着悠久的传统、深厚的历史渊源,都有先知、大法师,有些声势浩大的,甚至还有集团、有靠外国津贴的书院、有报纸杂志、有理论家(文警)、宣传家(传声筒)、实行家(打手),以及数不清的徒弟与喽啰。

  由于现实利益的不同和头脑开化的各异,他们得了不太相同的病症,但是他们的内心深处却是水乳交融的,因为他们的思想模式(modes of thinking)完全是一样的。他们恰似台中的名产“凤梨酥”,尽管随着商家的招牌而有不同的包装,但是在那层彩纸里面,都是大同小异的凤梨酥!

  这样说来,他们实在可以联欢一次: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古人复起,腐儒重生,保守与顽固齐飞,大官与学者一色。酒酣耳热之余,大家不妨拔剑击筑,争争谁是正统?其实他们都迟了,真正的正统早被一匹“黑马”盗之以去了,这匹黑马就是大谈新儒家的徐复观!他说:“不谈文化则已,一谈文化便应该谈‘统’。我并且希望有些人出来断然以道统自任。”(《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与新生》)当大家正在找镜子的时候,徐复观已飞奔道统的宝座,赶过熊十力,推开钱宾四,哄走牟宗三,自己不沐而冠起来了!

  这就是传统派今天的现形记,也是他们病历的最新报告。

  徐复观不驾崩,他们的好戏还有得瞧呢!

  以上所讨论的,只是病名和病历,如果真要给他们看看病,我们必须探讨病原,找出他们生病的原因。这些原因可分四项来说:

  第一个原因是“泛祖宗主义”。俗话说“穷极呼天,痛极喊娘”。无知的人们遇到困难,左冲右撞,还是解决不了,只好求助于“逆退”(regression)心理,退到穿开裆裤的时代,拿出吃奶的力气,喊凡声妈。因为在孩童时期每一叫妈,问题就有人代为解决了,所以总觉得叫妈很灵,所以总想叫妈。但叫妈是个人的事,对一个民族而言,人人叫妈成何体统?于是聪明人想出一个好办法——叫孔夫子!这真是一大发明!因为这样一来,天下大事就好办了,孔子是我们“泛祖宗主义”的焦点,是我们全民族的“父亲意像”(fatherrimage),也是我们的弥赛亚。不幸的是,在三百年来欧风美雨的吹打下,我们的弥赛亚不但不灵,反倒误了我们——我们想占祖宗的便宜,结果反倒吃了大亏。

  没有疑问的,我们今天已经陷于一种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on)。僵化的原因之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们民族是最重视祖宗意见的民族。祖宗的意见并非不能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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