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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东郭纪(2)


  孙观汉在收到我的信后,曾在七月七日有信回我,这封信当时我未能看到,而是八年以后——我出狱后——才看到的,原来他竟反其道行之,仍旧向当政者求情,“求求你释放柏杨先生”,结果证明无效。五年以后,一九七三年六月,孙观汉在香港发表《李敖谈柏杨的冤狱》,公开了我给他的秘件和他的回信,他公开表示了他营救方向的错误。他说直到一九七一年李敖被捕了,他才觉悟过来: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头看来,李敖先生有二点先见之明。第一,他说求情是无效的,我却仍去求情,结果被事实证明无用。第二,他主张把压制自由的事件公开发表,我却怕风怕势地因循了好久,才了解公开发表的需要。

  为什么我在给孙观汉的信中指出柏杨并非“殉道式”人物,也绝非“敢”讽刺他们父子的人物呢?实在是因为我深知他是国民党“文学侍从之臣”出身,他离开国民党核心,不再得宠,原因是桃色事件,不是思想事件。他即使是在入狱前夜,还深信他的国民党老上司李焕和蒋经国可以帮他妻子出境,他留给艾玫长信中口口声声“可找李焕先生或径找蒋主任,哀诉,必可获助”、口口声声“蒋主任是热情忠厚之人,李焕先生一向对我关爱”、口口声声“蒋经国主任是一代英雄,是非必明……要求出境,英雄必热情,当无问题……”这些话,无一不显示了他的基本心态,也显示了他跟国民党的深厚关系。柏杨非但不是“讽刺他们父子的人物”,并且其依恋钦慕之情,还大大溢于言表呢!柏杨一九六八年八月四日的答辩书中,有这样一段:

  ……自幼受学生集中训练及从事三民主义青年团工作,对总统有一种婴儿对亲长的依恋之情,至于对蒋部长,只举一件事来做说明,台湾中部横贯公路十二景是我定的,在定景当中,有一个蒋部长所住过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后来被命名为“日新冈”),我特地定名为“甘棠植爱”,这份钦慕的心意,惟天可表。

  而最讽刺对比的,是他在被捕之日,还在《自立晚报》上发表响应《蒋夫人的号召》(一九六八年三月二日)呢!不但马屁咚咚朝父子身上拍,还贾其余屁,直奔蒋婆呢!所以,我才说:“凡是跟着国民党走的作家,都不足论。”柏杨“攻击的上限比何凡高一点,他敢攻击警察总监》”而已。柏杨入狱,是“阴错阳差”,并不是真的反对国民党,更别提反对党中央了。可笑的是,柏杨竟被某些浑人硬当做反国民党的政治犯,这不是怪事吗?

  柏杨在十年冤狱家破人老以后,回到台北,公然表示原谅并同情迫害他的特务、检察官等人;另外在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五日的“中国时报》上,以《悼蒋经国先生》为题,大做肉麻的吹嘘,举凡“杰出”也、“英明”也、“衷心的祝福蒋经国先生在天之灵”也,全部出笼;又在第二天一月十六日的《中央日报》上,以《永怀哀思免于恐惧的自由》为题,再做肉麻的吹嘘,举凡后悔没单独与蒋经国“合照”也、“值得称赞”也、“功德”也、“蒋经国先生领导上开明、宽容的胸襟”也,也全部亮相。这种置蒋经国整他、使他十年冤狱家破人老的杰作于不问,反倒殷殷以马屁报怨的作风,古人的以德报怨,又算老几呀!柏杨一方面向蒋经国重抬旧屁,一方面已经变成一个吓破了胆的人,连“警察总监”都不敢碰了。远流出版公司为他印白话《资治通鉴》广告,广告中印了区区“借古讽今”字样,柏杨都坚持一一涂去,令远流出版公司的同人叹息不置,他们没想到柏杨的胆量,竟已一至于此!柏杨不但对蒋经国发贱,以德报怨,同时对李敖却一反其道,以怨报德。他出狱后,写《活该他喝酪浆》一书,扉页题的是:“谨将本书献给余纪忠先生暨夫人感谢对我的照顾和爱护”;他写《按牌理出牌》一书,扉页题的是:“谨将本书赠给罗祖光先生暨夫人感谢患难中对我的帮助”;他写《大男人沙文主义》一书,扉页题的是:“谨将本书赠给史紫忱先生暨夫人感谢对我深挚的友情”……从国民党中常委到国民党大特务,一律即溶咖啡式快速感恩不绝,而此辈中常委与大特务,却是在他受难时理都不理他的,试问李敖这种在他真正“患难中”对他“帮助”的、“照顾和爱护”的,是不是也该有点次于献书、赠书的待遇呢?被柏杨献书、赠书,与国民党中常委大特务为伍,固不足为李敖之辈光宠,但是柏杨出狱多年,对李敖无一言之感、一字之谢、一语之褒、一饭之赏、一册之赠,反倒在李敖陪萧孟能太太朱婉坚去花园新城找萧孟能履行民法第一00一条“夫妻互负夫妻同居之义务”时,左袒萧孟能及其“女朋友”,开车亲送其第三任夫人于楼下,由其第三任夫人上楼助阵……试问柏杨这种道德标准,岂不大离奇了吗?另一方面,在忘恩负义的林正杰及其手下,联合国特诽谤李敖的时候,柏杨竟在背后怂恿“快快出专书整李敖啊”!可见此公道德标准之离奇,甚至不是普通的离奇呢!

  由于当年孙观汉跟我“同谋”营救柏扬,我乃在一九八四年二月三日写公开信给孙观汉,要他表态。孙观汉不负所望,终于在五十天后,给了我公开指教。他的指教登在四月十日的《自立晚报》上,标题竟是《将相和》,我看了以后,认为孙观汉又糊涂又伪善,因此提出反驳,我指出:

  ……《将相和》的第一条件是“将”的方面要负荆请罪,“将”本人有此觉悟最好,本人若没有,他的好友要以大义相责,督促他有此觉悟。孙观汉先生是“深明大义”的人,又是柏杨的好友,他不以大义相责柏杨,督促柏杨向李敖谢罪,却把“将相和”的责任,要蔺相如一起分担,这是大错特错的……

  廉颇虽然对蔺相如嫉妒……“将”对“相”虽然不和,却绝无忘恩负义。……双方“和”的条件,基础上是平等的。但是“柏李二位”却不如此。柏杨当年是阶下囚的地位,我既辛苦、又冒险去救他(孙观汉先生救柏杨,因是在美国遥救,辛苦异常,但是无险可冒),最后且变成我坐牢的黑罪状之一。警总保安处处长吴彰炯少将他们追问我种种细节,并追查“国际奸人”,我曾饱受刑求,我的朋友梅心怡等“国际奸人”,直到今天还不准再来台湾。我在柏杨受难之时,前后七年,援之以手,身受其害……如今孙观汉先生“深知李敖营救柏杨内幕”,却按下不表,不施善人,反为忘恩负义者隐恶,把大义凛然的“将相和”,弄成是非隐晦的“将相和”、糊里糊涂的“将相和”、和稀泥式的“将相和”……这种“将相和”,只是拖着蔺相如一起打屁股的大义、只是要义人为不义者“牛排分担”的大义、只是私人吵架又和好了的大义,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营救柏杨的入中,除我以外,至今还有两个人,一直不被正人君子们所提起,那就是柏杨的第二任太太艾玫和称柏杨做老师的屠申虹。在柏杨被捕时,艾玫只是在校的大学生,并在中国广播公司任职。柏杨被捕后的第二天(还没被起诉),柏杨的四十年老友、中国广播公司总经理、假基督徒黎世芬,就强迫艾玫辞职,很快的,艾玫发现黎世芬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原来所谓几十年的老友,都一个个躲开了,除了海外的孙观汉和岛上的屠申虹和柏杨新友李敖外,大家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这年九月九日的国民党中央社参考消息里,有这样的内部文件:

  纽约时报诬我压制知识分子【中央社纽约八日专电】《纽约时报》星期杂志今日刊载有关军事法庭判决柏杨徒刑十二年的台北报道。

  该报道刊载于第五页,标题为:《台湾小说家被判徒刑十二年——在限制知识分子的运动中曾被秘密审问》。

  该报声称,在一次庭讯中,柏杨“推翻了他曾参加东北共党间谍学校的供词。他说,此项供词系在长时间和疲劳侦讯之后所获得”……

  同时,该报道提及彭明敏及李敖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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