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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投笔纪(2)


  在四二炮连一周,三月十日,我被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即赴“搜索集训队”报到,下午上校师长江敬煦来点名,称我“李排长”,此公后来官拜上将,做了安全局局长,对我日后的反国民党行动,颇多打压,人间孽缘,有如是者!

  搜索排排长做了五十二天。其间兼做地雷课教官,极受欢迎。

  三月十六日我看到军中如何处理暴行事件:

  早晨师朝会后集体去参观四二炮连,第三排之上士韩乾忠被枪决,去时人已死,众大骂:“人死了还看个鸟!”头两节基本教练后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处不过一百米。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两双球鞋。此人去年六月四日因打百分输香烟,上士大胖子总是好牌,被激,以枪击上上,因救治不得法,血流入而死,俯放之反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想不到枪就响了!”浙江人。甚矣,冲动之可畏也!

  军中暴行基本原因是老兵苦闷,往往暴行之时,拿枪扫射,所以伤亡甚多。我退伍后不久,第六连连长等都被老兵打死了。

  四月二十九日消息传来,我又被分发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五月二日我离搜索排:

  今早夹道欢送的场面甚动人,也真是大场面!有的战士叫着说:“你的故事还有好多没有讲哪!”粹华要送我,我却之,端纪以车来,九仙、开云为我背物,皆满头大汗,心甚不忍,发薪后当表示一点小意思。

  夜与副连长等在草地上谈天,王佐来,竟送来“金龙牌”热水瓶,上写:

      欢送
      李排长临别留念
      友谊永固
          胡正卿丁忠
              敬赠
          曾继美王佐

  我在第四连,从连长俞克勤以下,都很另眼相看,五月四日:

  连长好意,下令为我架一克难桌,桌面是工排长的箱子……又把副座的灯架给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连长把内衣裤借我,昨天连长又要如法炮制,吾谢之。

  午后编队,兵器排如斯组成,在施坷处借三十元,买双喜两包及花生米牛肉干糖等,于四时半召集排中十员干部座谈,我主持得颇好,老兵们执礼甚恭,最大者四十岁,最小者亦长吾七岁,他们甚执礼,可是散会时却收拾遗物,彼等真穷而可怜。

  兵器排里有七五炮和六0炮,各由组长一名带班,五月七日我写道:

  今日起大忙,开始讲课,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满身大汗,亲为之伏地示范,花了三小时才算懂了一个“米位”,组长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真要命。

  到了第四连后十三天,就开始了移驻大行军,从高雄县仁武乡走到台南县新化那拔林:

  五月十六日晨三时后即被吵醒,急整行装(抓周排长及永亭的公差),团长训话后,五时二十分即出发,一口气走过椭梓方有点小休息,过冈山,营长与小谈,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兴里大休息,永亭为我找来一盆热水洗脚,徐菊生为我找来盐置其中,连长赞我带兵之成功也。……在相当疲惫下至阿莲国校,夜宿教室中,四个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日行约三十六里!

  五月十六日三时后又起,孙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营长车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过深坑,抵关庙,庙甚大,然未得参观,赴新化午饭,此段最苦,脚痛甚,左脚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员边走边哭,几乎每个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来支撑下去,唱歌、哼诗、拿出小册边走边读英文……老兵们还是有办法,充员多不支,枪炮多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枪,金海独负一炮,皆可大书者也。苦撑之下,终达新化,不好去抢开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棒及汽水四瓶,其狼狈可想,卧地不欲起,行政官替我准备车,营长亦来问,我拒坐车,连长极赞我,谓营长举拇指找我,亦如昨日。小睡数分钟即出发,充员们及老兵们甚赞排长之坚决不馁,一口气由新化抵前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两日九十二里!

  我一辈子也没快速走过这么远的路,要不是做了预备军官,哪能有如此磨练啊!

  日记中,我记下的民间疾苦颇多,五月二十九日有一则如下:

  一女孩(十六)双亲亡,有债,老太婆卖之,索佣四00,女卖二0000,今早在变电所,围观人甚多。

  我又记下民间言论不少,六月二日有记厕所文学者:

  在仁武拟汇集厕所文学,未竟其功,只录出一则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笔,步岳告我时,两人笑不可抑;又忆仁武厕所中曾有数则,志之于后,聊见一斑云尔:

  1 人在军中心在家

  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流传甚广,曾数见不鲜。

  2 当兵如牛马

  当官如流水

  此二句造诣颇不恶。

  3 官长都是王八蛋

  写这话到死都是不要脸,你没本领做官长就这样写。

  此出自两人之手笔。

  4 阿花啊!我真想你呀!

  没出息!

  此亦出自两人之手笔(阿花是弹子房中的女记分员),一为多情之上,一为有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厕所文学,其成厥有数端:

  (一)多成于冬天,天凉穿上衣,钢笔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带钢笔。

  (二)有一肚子鸟气,必泄之于臭门板而后快。

  (三)必大便干燥,致“‘便’有余力,则以学文”。

  (四)必伤风——鼻子不通,不怕臭,灵感不致为臭气所扰。

  (五)必知识水准仅及于W.C,文学程度或稍过之。

  (六)必有创作欲而又不得于凡夫,故作题壁之举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岂好辩或予不得已也的亚圣心怀。

  (八)必为精神上善将人阿Q式“擦擦”者流。

  七月六日我记周排长的故事:

  加薪事公布,我净得三一六·五元。为阿兵哥们抄一份布之。瑞芝说:“这回又加了六‘炮’!”

  “六‘炮’”是指打了六“炮”,就是加薪的钱正好可以够他到军中乐园玩六次。他的换算单位发人深省:军人生活简单,性交变成惟一的大事。至于我,我的军人时代全无性关系,全靠手淫自我解决。

  做了陆军,又下了部队,下了野战部队,就不能闲着,整天折腾训练,殊少宁日。我属于“前瞻师”,是美援配备最好的部队,花样也最多,回看那时的日记,犹心有余“记”:

  八月二日

  阴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十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外皆湿,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湿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二三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一夜蹬我好几次。

  八月三日

  ……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看小女孩编草帽,其熟练程度甚惊人,我也编一阵,画虎矣。

  小女孩大花头发,极富表情、美丽,憨态十足,很少看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而草帽一个只卖七角,实在可怜可怜,民间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观察,方可得之。逗小女孩子及小男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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