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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寒纪(2)


  我在一中有个高我四班的老同学,叫林石,就是后来的妖僧“林云大师”。林云是我爸爸的学生,他在台中一中时功课平平,在知识上,无出人头地希望,就以密宗来弄玄虚,欺骗世人。他的高明处是先把密宗学术化、把自己高僧化,以学术高僧为障眼法,自上而下的雄霸迷信之坛。这种自上而下的搞法,对象不是村夫村妇,而是上层社会的一些无知的教授、无知的新闻工作者、无知的名女人……这些人喜欢附庸风雅,但却无知得竟以全世界最下流的秘密佛教为风雅、无知得竟以追随林云这种货色为风雅,这就益发好笑。密宗这种秘密佛教,本来在佛教真谛上已是妖妄,从佛教经典看,这种世俗的咒术密法,根本就是“畜生之学”。而林云呢,却连这种“畜生之学”都要加工打造。他把密宗的“畜生之学”中国化,保留了原始的咒术密法,又加上中国的气、道、风水堪舆之类,最后再附会上他自己的红绳、铜钱、橘皮之学,遂成一家之妖。他拿这一大套招摇撞骗,于是,风光所至,从演艺人员到空中小姐,都腕系红绳焉;从海外学人到台湾记者,都床藏铜钱焉;从新年元旦开始,电视台就播出林云大师朝东西南北各丢橘子皮一片,“为国家祈福”焉。以这样妖妄之人,做如此幼稚之事,居然还得无知的教授、无知的新闻工作者、无知的名女人们前呼后拥的膜拜、请教、宣传、赞美,居然还登大雅之堂、入录影之间,公然无耻大谈其下流迷信,请看这成什么世界!国民党口口声声“中国文化复兴”、口口声声“提倡精致文化”,原来结果是如此这般的“怪、力、乱、神”,真是气人!妖僧林云的窜起,有一个最不伦不类的情况,就是他的造型。自来为妖僧者,既以僧为名,总得多少有一点“仙风道骨”相,用来骗人,否则脸呈“凶僧恶道”状,就难得售。妖僧林云则不然。他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相,但也不怎么“凶僧恶道”,他有的,却是“满脸淫狠”相,一眼望去,与他所“弘”的“法”全不搭调,其中发型尤属此中之尤——哪有僧道之上是那样油头厚发的、我奇怪无聊男女们跟他观“气”,为什么不看看他的“相”,就凭那他副在相书中上榜的坏人相,就该对他敬而远之哟!在文章上和媒体上,是我全世界惟一一个对这妖僧痛加拆穿而予挞伐的人,电视台问到林云,说李敖骂你是妖僧,你做何感想?他但说李敖学问文章我素来佩服、他父亲且是我老师云云,不及其他。其滑头与风度,有如是者,亦一绝也。

  在台中一中,跟我关系最深的是严侨老师;离一中后,跟我有后缘的老师,则首推教我英文的陈绍鹏老师。他大我二十一岁,浙江吴兴人,毕业北京师范大学,没出过国,却讲了一口又纯又好的英文,常被老外误以为他在外国住过多年。

  我在高二戊班时,他教我英文。此公为人高做严峻,自己英文虽然瓜瓜,教起别人却欠循循,大家都不喜欢他。他在课堂上骂熊廷武、程国强同学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他生了重病,我和张光锦、黄显昌等同学发动全校同学,为他捐款,他出院后,对我心存感激。自此我成了他家常客,两人甚谈得来。我送有关英国诗人的传记,劝他译作后寄给文星(那时我和文星尚无关系),他接受我的意见,从此转成作家。后来我进文星,为他出版《诗的欣赏》,达成教授资格的铨叙。又选出It AIl Started With Eve和Th Declineand Fall of Practically Everybody请他翻译,并代他定名为《都是夏娃惹的祸》和《可以说是人人的盛衰史》付印,由于原作精采、译笔传神,都很受欢迎。陈绍鹏老师离台中一中后,先后在凤山陆军官校、台北师范大学执教多年,那时他应我之请,写了《穆勒自由论是怎样翻译的?》一文,揪出胡秋原的“学术诈欺”;又写《评徐高阮的翻译错误》一文,揪出徐高阮的“学术诈欺”。随后我把这两篇文字在《万岁评论》上发表,也算为故人殷海光出口鸟气。因为胡秋原、徐高阮纠缠殷海光,说殷海光翻译有错误,是“学术诈欺”,我乃写文反驳,指出,‘其实胡秋原、徐高阮在翻译上的错误,早就是超越前进的”。我这样说,是有许多证据的,因为我看了胡秋原、徐高阮翻译一些东西,就粗略发觉错误错得比殷海光超越前进。但英文纠谬非我专长,我只是粗略发觉而已,若想一一细为揪出,还得劳动专家才成,台湾的英文专家虽不乏人,但是跟我渊源甚深并且我甚佩服的,却是陈绍鹏老师,于是我就找到他来拆穿。发表后,徐高阮已身入鬼录,而胡秋原却脸无处藏,至今一个屁都不敢放也。胡秋原的英文程度,连civil的正确用法竟都不知道,他把civil liberty译为“民事的自由”,殊不知这里的civil是“公民的”而非“民事的”,笑话可闹大了。

  另一位与我有后缘的台中一中老师是姚渔湘老师,他也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教美术,但却是现代史专家。他独居在一中后面库房式的宿舍里默默写作。此公为名士派,一袭阴丹士林长衫,其脏无比,但比起他的茶杯来,长衫总还洗过,而他的茶杯却从来不洗。茶杯边清楚的有一道他的唇印,上面是半圆形的黑垢,看了非常吓人。他收有不少现代史的图书,整天埋头写跟国民党党史有关的著作。常在报上投稿。

  离一中后,他进了国民党党史会和国史馆,我在开国文献会时,他在同一层楼编吴稚晖的遗著,时相过从。他死的时候,入棺是由我抬他的头放进去的,师生之情,于斯乃见。姚渔湘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一个人可以那样用功,成绩却那样有限,原因无他,太笨了。他的一生,使我深刻感觉到,人太笨而要用功做学问,最后只证实二点:一、上帝瞎眼,奈何竟对这种人不公;二、学术何辜,奈何竟给这种人来做。

  在一中时,我跟一位老先生有忘年交,此公即庄严先生。

  他与爸爸是北京大学同学,毕业后,即“宣统出宫我进宫”,以故宫博物院为终身职业,直到官拜副院长死去。他的夫人申佩芬是爸爸学生,且是妈妈在吉林女子师范的高班同学。庄严、申佩芬有四个儿子,庄申(庄申庆)、庄因、庄吉、庄灵都与我熟,庄老先生尤其写了一些信和字给我。其中一封是托我代卖陶一珊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迹》的,庄严为这书写了序后,陶一珊送他两套,他穷得拿出一套托我去卖,以贴补家用,当时大家生活的艰苦,由此可见。庄严知道我喜爱文物,特别请我到北沟,“利用职权”,拿出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和《四库全书》一函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国宝。庄严又托我替他找《元秘史》版本,我在台中中央书局为他欠到一种,他忘了付钱,害得我许久不好意思去中央书局,最后只好提醒他付款。他知道我喜欢书法,特别请他的朋友董作宾先生用甲骨文写了一首词:“风片片,雨丝丝,一日相望十二时,奚事春来人不至,花前又见燕归迟”。四十年后,董作宾的儿子董玉京变成我的“御医”,董玉京除精于医学外,并泽及甲骨,我乃请他重写前词,“父子书法比赛”。

  后来这两幅字,在义助慰安妇时被我一起脱手,由台大的陈耀昌医师给买走了。两代同书,集于一身,这种两代缘,也是人间佳活了。

  还有另一种两代缘呢。我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用功看课外书,看到一部曹亚伯的《武昌革命真史》,大为惊讶。曹亚伯是辛亥革命先驱,资助过孙中山,有大功于建立民国。不料革命成功民国成立后,他不但被出了局、抓起来,并且国民党政府还查禁了他写的《武昌革命真史》,查禁方法是把该书切去一角,不准上市。但我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到的这一部,却是没切角的,所以我会惊讶。感于曹亚伯的不平遭遇,我后来写了一篇《(武昌革命真史)书后》,谴责国民党对老同志的忘恩负义。没想到写这文章后四十年,曹亚伯的小儿子曹昭苏找到我,要我替他自己的遭遇申冤。一~曹昭苏被国民党政府抓起来,在绿岛(火烧岛)一关十多年。他出狱后找我帮他平反,我感于曹照苏的不平遭遇,对他也有所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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