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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海(2)


  在上海那段日子,我专心念书,没有任何游乐,我没去过电影院,只是应邀去了一次王家桢家。王家桢字树人,吉林省双城县人,是张学良走红时候的红人,他早年在北大念书后转日本庆应大学,1930年做外交部常务次长、1931年出席国联、1945年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国民党抗战胜利接收东北时,做东北生产管理局局长。他的太太是我老姨父李子卓的妹妹,算是和我家有一点“诛九族”也诛不到的远亲关系。在1948年6月18日姥姥死后,在北京局势恶化前,我家搬离了内务部街老宅,就住到他家的后院。他有两个儿子叫大弟、小弟,年纪跟我接近,我们常在后院一起爬树。有一天,我到前院去,正好碰到一位客人来,这位客人,不是别人,就是爸爸参加那个秘密抗日团体的领袖——马占山将军。马占山将军字秀芳,吉林省怀德县人,短小精悍,外号“马小个子”。他做磨坊工人出身,后来入伍,骁勇善战,直升到黑龙江省陆军步兵第三旅旅长(相当师长,因为东北军没有师编制,只以旅做作战单位)。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代理黑龙江省主席。在嫩江桥战役里,孤军抵抗,日军死伤一百零八名,村兵少将兵败切腹,消息传来,全国振奋,因为这是中国人对日本侵略的第一次公然反抗,也是对国民党不抵抗政策的第一次公然藐视,日本鬼子感到太没面子,发动对马占山将军的总攻击,由多门中将总指挥,展开大规模的陆空作战。因为众寡悬殊、武器悬殊,马占山将军在11月19日,转入游击战,在拉哈车站击毙日军八百人,东北义勇军之名震动中外。1933年,马占山将军被逼将部队从满洲里撤入苏联,他先由苏联转欧洲,再由欧洲回上海,全国欢迎这位抗日英雄,如痴如狂。马占山将军给中国人带来了信心和希望,这是八年抗战的最大基矗在这基础上,马占山将军的孤军抗日,证明出两点:第一,他告诉中国人,我们肯打、能打、打不过也要打,而打游击是对付日本人的最好战术。他孤军抗日后,在关内,各地青年在国民党“骂了不还口,打了不还手”(1937年8月8日国民党文告中自承)的政策中,纷纷请缨北上,要加入义勇军,甚至一二八抗日的非国民党嫡系部队十九路军,也自动要求北上;在关外,各地义勇军风起云涌,拥众从几千到几万,武器从猎枪到丈八蛇矛,与日本鬼子苦战不懈。据日本鬼子统计,从九一八事变后,到1945年日本投降,十四年间,光在前十年就出动“讨伐队”达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九次,平均每天出动近五次,来剿义勇军。日本鬼子阵亡的骨灰,每年运回达十万具!十四年间,东北二百三十个县中,孤军抗日之事,此起彼落。日本鬼子虽然严刑峻法(以家为单位,家长酷刑处死,男丁充矿工,女眷做营妓),但是平均每天游击战仍有二十起。东北同胞的孤军抗日,比起其他各地的来,更早更久更艰辛。可是在国民党的钦定历史中,却一笔带过或不成比例,这是太不公道太不公道的!第二,马占山将军孤军抗日的坚苦卓绝,得到世界公论的同情。他向国联李顿调查团提供的证据,最后使日本鬼子被国联宣布为侵略国、使中国得到世界公论的支持、使世界知道中国人不可辱,中国人还是肯跟日本鬼子干的,中国人还是有出息的!

  可是,马占山将军的孤军抗日,显然使不抗日的蒋介石进退维谷、显然抢了蒋介石的锋头,而为蒋介石所不喜。所以,他虽是第一号民族英雄,但一直被冷冻,被迫害;他的手下,从东北撤到新疆的时候,被残杀。抗战期间,他遥领黑龙江省主席,实任东北挺进军总司令,驻节在陕北榆林和绥远五原。蒋介石歧视他,使东北挺进军只有两三千人,装备之差,首屈一指。抗战胜利后,蒋介石私心自用,没道理的把东三省改为东九省,使马占山将军连空头主席都不可得。他带着残部,在凄凉中奔回东北老家,可是在半路上,共产党拦住了他,消灭了他的追随者,在左右不逢源中,他黯然到了北京。后来蒋介石在东北与共产党作战失利,有人建议,何不派马占山将军回东北号召呢?于是给他一个空头名义,让他回到东北。1947年4月16日,马占山将军万里荣归,一下火车,群众一拥而上,包围了他,他们大喊:“马将军万岁!”把他抬了起来,在东北同胞的内心深处,他们知道除了马将军,没人值得喊万岁。四天后,东北同胞开大会欢迎他,十万人到场欢呼。马占山将军才六十岁,可是多年流亡,人已苍老,他满脸皱纹、满脸风霜,对着每一张苦难的脸、折磨的脸、马首是瞻的脸,他泪下,十万群众也泪下。泪尽胡尘的东北遗民,又重新学会了流泪,他们流汗欢迎接收大员,但是流泪欢迎马将军!那时东北同胞在饱受日本、苏联的折磨以后,正受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折磨。国民党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带头贪污舞弊,买大豆、运高粱、炒金钞、占公车生意等等,不一而足。马占山将军无能为力,最后百无聊赖,回到北京。那天正好来看王家桢,使我有缘相会,我见他走进来,心里无限崇敬。

  我家转到上海后,王家桢一家也转到上海。大弟、小弟约我去玩,三个小男生参观了全国最高的国际饭店、金门大厦,大概上下电梯多坐了一两次,引起开电梯的上海佬怒目相向,上海佬的势利眼,我至今记忆犹新。王家桢请我吃饺子,王伯母最后留下盘中的三个饺子不吃,说要留在盘子里,吃光了太难看。王家桢手不释卷,那天他手中拿着的一本厚厚的翻译小说,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译的。此公面貌不凡,亲切中有庄严,令人印象深刻。与王家桢分手后四十年,我应邀到世界新闻学院演说,讲完在人群走出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旁叫住我:“我是世新的老师,我叫王素梅,是王家桢的女儿。”我没想到王家大姊竟跟我相逢孤岛之上!前后四十寒暑,得见父女两代,人世际遇,岂不奇哉!

  我在上海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我早在北京时候,就对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向往不已,到了上海,亲自去看,十分过瘾。商务印书馆楼上有风渍书大廉价,每本书后面盖个蝴蝶图章,证明为廉价品,我买了不少,大部分是“现代问题丛书”和“新时代史地丛书”。去这几家书店,我必须过桥进入黄浦滩,有一天早上,我在黄浦滩边目击了抢购黄金的热潮,那幕镜头令我终生难忘。原来1948年8月9日,蒋介石政府突然公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了“金圆券”,规定金圆券一元,折合旧法币三百万元。相当美金0.25元,同时限期收兑金、银、法币。老百姓不准私存黄金,抓到了要要命,于是全国黄金,尽入公有。中国老百姓真好欺负,1935年,实行法币那一次,首先领教了蒋介石政府的厉害。抗战以后,蒋介石政府不能保护人民,老百姓沦为敌伪遗民,日本鬼子为贬低币值,将法币兑换日本军用票或伪钞,兑换率从军用票一比法币二·一,滚成一比十·四,最后禁用法币,全用伪钞。不料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政府又将伪钞以伪钞二百比法币一的显然不公道的兑换率,回吃老百姓一口。到了金圆券一元比法币三百万元出现,前后几年,老百姓的私有积蓄全给一一兑光。金圆券最初发行的四十天内,蒋介石政府以纸易金,兑换到黄金美钞逾三亿美金,这是全国老百姓多年战乱的最后劫余,等于大家掏空腰包,都爱国了。金圆券发行同时,又实行限价,物价限以8月19日为准,为保限价成功,蒋介石政府分在上海、天津、广州派经济管制大员督导,检举或查抄投机居奇,扣押或枪决奸商巨贾,雷厉风行,耸动中外;但是,正如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所说的,这是想用警察力量推翻经济定律,必无成功之理。很快的,全国就发生了抢购物资的风潮。上海的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被抢购一空,人心惶惶,天下大乱。金圆券高速贬值,贬值得物价不但早晚不同,甚至一小时内都不同。市面商店本来挂上牌子,上写“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后来变动太大,价目表要随时改贴。我在饭店吃碗面,进门的价钱和出门就不一样。前一次价目表上的墨汁还没干,新的价目又贴上去了。这种目睹怪现状,真二千年所未有也!

  金圆券发行不到三个月,11月11日,蒋介石政府全无办法了,出尔反尔,又准人民持有金银外币了,并同意以金圆券兑回,但是比率却高于三个月前政府买进的五倍!用的是抗战期间黄金储蓄和美金公债的老套,失信于民,自不消说。但是老百姓即使大吃亏特吃亏,也宁要黄金,不敢再领教金圆券。于是,向黄浦滩中央银行挤兑黄金的大浪潮,就立刻展开。上海那时戒严宵禁,老百姓只好在头天晚上,藏身在黄浦滩四周,或在陋巷里,或在舢板内,等待清早五点的解除宵禁。清早五点一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就从四面八方蜂拥中央银行,争取优先兑换。顿时万头攒动,水泄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锐部队——“飞行太保”,骑在马上,挥动皮鞭打人,可是都无济于事,每天被挤死踩死挤伤踩伤的,随处可见。我去买书,经过黄浦滩,已无法在马路上通过,只有踩着舢板,绕水而行。这种目睹怪现状,也真二千年所未有也!从货币学观点看,金圆券的发行,根本是违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没有现金银准备金的情况下,大事发行,是典型的卖空;收兑黄金美钞,又是典型的买空。买空卖空于先,自然出尔反尔于后。最后中央银行库存的黄金,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作戡乱,以慰民望”的大道理,抢运到台湾,做为新台币发行的准备金了。国民党说这些黄金安定了台湾人事,但却不说这些黄金丢掉了大陆民心,真会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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