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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太原(3)


  我六岁时候,得了慢性盲肠炎。一开始是肚子痛,家里人以为是普通毛病,替我用热水袋去敷,结果愈敷愈严重,脓化开了,成了腹膜炎。爸爸感到情况不对,请关颂韬大夫来看,关大夫是北京协和医院外科主任,是中国第一名医,他断定是盲肠炎,必须开刀。听说肚子上要开刀,全家一致反对,爷爷、奶奶、姥姥等都坚信中医可以看好,为什么要给西医动刀。大家七嘴八舌,使爸爸也感为难。幸亏关大夫说:“开个刀没关系,如果不是,缝起来就是了。”于是爸爸决定开刀。

  我住进东华医院,开刀那天,医生把哥罗仿按住我鼻孔,叫我跟他数数字,我跟他数到三十多,才麻醉过去。开刀打开一看,盲肠已烂,割下后为了清脓,插入两条皮管,不能封口,拖了二十多天,才能下床,下床时已经腿软得不能走路了。

  爸爸高兴他的正确决定,使我大病不死。爷爷奶奶们对西医也没话说,只是认为,如果给中医看下去,照样可以看好。可见中医观念的深入人心,真是病入膏肓了。这种观念,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病好后,茂林陪我到关大夫家谢谢他。关大夫家庭院很大,他知道我喜欢鸟,特别送“李局长的少爷”名鸟一只。听说关大夫晚年住在台北,我一直很感念他。我读胡适写的《丁文江的传记》,看到关大夫坐飞机去救丁文江的事,就觉得特别亲切。到台湾后,有一两次,医生检查我身体,看到盲肠开过刀,听说刀是关颂韬开的,都会夸他是名医,可见关大夫在中国西化医学中的地位。

  我得盲肠炎的时候,还没有盘尼西林等名药,割盲肠还算不小的手术。如今已算是小手术了。

  从内务部街东边街口,向左转朝阳门南街,再向右转,就是新鲜胡同。新鲜胡同有新鲜胡同小学。这小学是我的启蒙学校。它共分两部分,胡同中间路北,是分校,包括一二年级和操场;再往前走,路南就是校本部,包括三至六年级、音乐教室、校长室。校本部有纵五排侧三排房子,第二三排最高,盖得最早,颇有巍峨的气象,那是三百年以上的房子了。它们原来是明朝大宦官魏忠贤的生祠!明思宗上台后,魏忠贤上吊死了,他的生祠,自然也一所所完蛋了。新鲜胡同小学在三百年后接收了这一生祠,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我是1942年七岁时候进新鲜胡同小学念一年级的,当时我在家娇生惯养,胆子很小,初次上学,颇不习惯,所以由茂林陪我。他站在教室窗外,跟我保持隔窗遥望的照应,我一边听级任老师上课,一面紧张地看着茂林,心有二用,绝不大意。一年级级任是位姓师的女老师,戴着没边的眼镜,和蔼可亲,人也漂亮。那时没有什么幼稚园,一念书就是小学一年级,我记得第一课只有三个字——“天亮了”。其实,我那时已在家里先背过《三字经》,也看过《小熊逃学》、《小狗回家》等儿童书,我的程度,已经不错了。不过那时还有读私塾的情形存在,有的小学生是读过私塾再转入小学的,所以会背《三字经》的,应该不止我一人。茂林陪我窗里窗外式的上课,后来结束了,我也能完全适应了小学生活,并且很快学会了如何“我告老师去”。有一次小便时候,一个顽皮的小男生在我背后一推,我身子站不稳,两手陷到尿池里,我很快地报告了老师,老师问是谁推的,我不知道那小男生名字,只好走过去,到他身边,把他揪出来。有一次,我在校门口向一位男老师敬礼,一边敬礼一边大喊老师早,男老师那天大概有什么毛病,忽然当面斥责了我,我大为伤心,回家大哭。五叔查出那男老师原来是他学生,跑去骂了他一顿。这件事我五十多年后还能记忆,我相信办教育的人对小孩子的态度,真不可不小心。小孩子是最容易受伤害的。

  1943年八岁进二年级,级任是位姓崔的男老师,是个非常刻板的人,沉默寡言。永远是一袭旧“阴丹士林”蓝布长袍,进教室后先不说话,而是拿出鸡毛掸子,清除讲台桌椅,他清除得很慢、很规律,包括每一条桌面下的边,都不放过。他清理过程一言不发,我们全班也一言不发,看着他天天大扫除。如今回想,此公大概有点洁癖。崔老师书教得不错,只是太严肃了。我记得他骂过我一次,说:“李敖你出去!”什么原因,全忘记了。崔老师的蓝布大褂儿,留给我对长袍最早的印象。

  新鲜胡同小学因是古宅老屋,颇多鬼怪传说。我只有一次奇遇。二年级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身似为鬼迷,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弹,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乱神,但新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股阴气,有时令人发毛。

  崔老师不久得肺病死去,来了一位女老师代他。全班恢复了活泼气氛。图画课上,我总是画汽车,女老师很欣赏我画的汽车。我对汽车的印象,是在太原建立的,那时很少小朋友像我这样“现代化”过,他们要画,大都画洋车,就是人力车。

  1944年九岁进三年级,改到校本部上课,开始有两个特色,一个是音乐课有音乐教室,一个是开始学日文。音乐教室主持人是杨老师,是这小学的资深老师,前额又秃又大,人很精神。按起风琴来,更精神十足。学校太穷,买不起钢琴,风琴也别有情调。我们学的第一个歌是“飞”,歌词是“飞飞飞蝶飞飞飞,飞到鸳鸯天芳草地,飞飞飞蝶飞飞飞。”一共三句。也学过刘复(半农)、赵元任合作的《好大的西北风》——

  好大的西北风啊,飞到一座树林里。

  它叫树林跳舞啊,一二三四呼呼呼。

  它对树林大声说:现在已经不早了,

  大家都要用些劲儿,一二三四呼呼呼。

  在冬天唱这首歌,唱得热气在寒冬里直冒烟,非常有劲儿。

  在唱《好大的西北风》的季节里,教室里冻得要命,只好一个教室一个火炉,但是学校只供应火炉,燃料是供应不起的。燃料由全班同学每人每天带煤来。生火是由全班最早到的同学负责。一般北京人的炉子,有两种,一种是烧煤块的,用于洋炉子,冬天取暖用,上面也可烧开水之类;一种是烧煤球的,用于土炉子,四季皆用,可以做饭、取暖。这种炉子,生火时候,要在院子里,早晨零下几度,在院子里生火,左生不着,右生不着,两手就冻成红萝卜,要跺着脚,放在嘴边用热气呵个不停才成。用这种炉子,在续煤的时候,可不能偷懒,若是续上煤球,偷懒不端到屋外,或还冒着蓝火苗就给请了进来,大家就有煤气中毒的危险,用北京话,这叫“煤薰着了”,被害人轻则到院子里吃西北风透气,灌酸菜汤;重则一命呜呼。这种炉子用的煤球燃料,是煤沫子、碎煤,加上有胶质的黄土摇出来的,就像摇元宵一样。摇煤球的工人,外号“煤黑子”,他们摇煤球的时候,先做好两三坪面积的煤糊,然后再用铁铲子切,横切成一寸多宽的距离,这面切完后,再掉换方向,还是横着切,这样切完,便成了小方格子,然后放在筛子里去遥摇的时候,先放一个花盆在下面,再把筛子放在花盆上。摇煤的便蹲在地上,用胳臂左右交互摇将起来。筛子下的花盆好像一个轴,一边摇还要一边注意将黏在一起的散开,又得随时洒些煤沫子,摇到后来筛子里的小方块渐渐摇滚成了黑乒乓球,晒干以后,就可用了。煤球普通一大担一百斤,前后各五十斤,小担五十斤,前后各二十五斤,大部分用户都三五百斤的买,或找摇煤球的到自己家里来摇,穷苦的人家也有一次买五十斤的。再穷苦的人家就无所谓买多少斤了,而变成了“捡煤核儿的”。所谓煤核儿,是不论烧煤块或煤球,都会在拢火后留下残渣,残渣丢到垃圾堆里,捡煤核儿的便去废物利用了。他们遇到一块煤,认为中有文章,便用家伙,敲打一阵,把炉灰敲掉,如果中间有点还没烧完的黑心,便放进小竹筐里,这样子积少成多,也够自己家里烧个一天半天的。因为有这点剩余价值,所以在垃圾堆上,常常看到穿着又脏又破小棉袄棉裤的小孩子,缩着脖儿,冻得流出两行清鼻涕,在翻腾垃圾堆。当然这些小孩子,是没钱念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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