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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巴文看出安晴还是个天真老诚的女人,她不会撒谎的,确是亚德在热病中的呓语。看样子,他还没完全醒过来,这病是真消耗人的体力。

  “你回去吧,你的小孩也不舒服呢!”巴文催安晴回去。

  “没关系,心心好多了。”

  “心心,对了,昨天姚主任还直叫心心呢!我想了半天,忘记是你的孩子了。”

  “是吗?姚先生是最疼心心的了。”

  他们俩说到这里,突然同时沉默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在想各人的心事,他们也许想的各不相干,也许想的是有关联的事,或者他们都想的是一件事吧?比如他们也许同时在想:姚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要胡想,他是君子。

  安晴还是先走了,她说她会再来照料姚先生,那是应当的,因为他也曾那么热心的照料过心心呢!

  果然,安晴每天都要来一趟,亚德渐渐好起来了,他显得很疲倦,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消耗了他多年的体力,他起不来,不得不仰赖每一个进到他屋里来的人。

  他已忘记刚病时的情形,他现在也不叫“安晴”了,还是叫她“唐太太”,就彷佛他从来没叫过她安晴,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安晴似的。

  但是他对于安晴每天的到来,感到十分愉悦。她随时都为他做些零星的小事,并且每天煮了可口的清淡的汤菜来。她的热心使他感激,也使他感觉到女人对他的需要。她们的动作是优美的,凡事是细心耐性的。她们喜欢整理,喜欢缝补。有了她们,空气也不同,带着温柔的韵律。

  他并不记得病重时自己曾说过什么呓语,还是巴文有一天来时,随便谈话时说起的,最初他们是谈起了老陈,巴文说:

  “老陈这家伙,说话乱岔,有时就不知道岔到哪儿去了。你发烧不清醒的那天,老陈非说你眼睛要瞎。”

  “怎么回事呢?”

  “你不是直喊安晴安晴吗?老陈按他们的家乡话给翻译成眼睛了,又看着你神志不清,眼睛上糊满了眼屎,他就非说您要瞎,多可笑!”

  “我糊里胡涂的真是这么喊过的吗?”亚德觉得脸发烧,有些难为情。

  “怎么不真,安晴来了,您还拉着她的手叫她,说对不起她呢?”巴文说得很自然,就好像专为讲老陈的笑话在举例,而不是故意说出来臊他的,但是亚德这才知道自己在病重的梦呓中是曾经多么放肆过,真是难为情极了。

  这样一来他才真的觉得对不起安晴了,他希望安晴不要介意,原谅他是在病中,他不是这样的人。亚德虽然在歉疚,在内心还是时时有一种莫名的错觉的。

  他告诉自己说,香港就会来信,他们可能找到淑贞,然后他要设法让她逃离铁幕,带来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要过着安稳祥和的家庭生活,他要在庭前种些栀子花,夏夜发出幽香的味道。他要摘下米黄色的栀子花朵,插到娇小的安晴的鬓边,不,啊,是淑贞,插到淑贞的鬓边,他要抱起心心,吻她的小嘴巴,让她乖乖的叫爸爸,啊,不,是秋美,不是心心。

  他很痛苦,他一方面假设毫无消息的淑贞的行踪,一方面错觉的按到安晴的身上。他有时被自己的思想纠缠到不能自拔了,整夜的失眠,看壁虎,听鸡鸣,都不能遣此愁闷的长夜。

  他消瘦了,为了挽救自己的情感,他决心离开台北,离开栀子花香的小巷,离开那萦绕不断的安晴母女。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情,他们只知道他要调个清闲的差事,到台中去静静的养病。是的,静静的做自发的情感的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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