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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那么依你的意思呢?先留学?”亚德笑笑问。

  “那——小姐飞了呢?”巴文做出一个很滑稽的样子,亚德不由得哈哈的大笑了,这年轻人是朗爽的,善于解嘲,但是笑声的后面却隐藏着这一代青年的困难,要有多大的体魄,才能在这竞争生存的社会,独立把两者都克服呢!

  “所以嘛!伏尔泰借着某篇作品曾说过这几句话,我愿意供你参考,他说:‘我看尽了世界所有珍奇美丽的东西以后,觉得只有家庭最好;我娶了一个妻子,虽然不久我便怀疑她的贞洁,但我还是觉得,这种生活比其他的都要快乐。’另一个哲学家厌世主义的叔本华,他的一生所以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拒绝了正常的生活——女人,婚姻和小孩。”亚德这样劝解巴文,实在他自己也同意这种观念。

  亚德和这个年轻人谈得很投机,他发现巴文是一个活泼而快乐的青年,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坡,要给他勇气,不要使他气馁。

  巴文很注意听亚德说话,并且抿着嘴点头,颇以为然的样子。

  “我就是在写信征求她的意思。”巴文向亚德吐露心事,“说实在的,我是出生在北方的大家庭,因此还存在着浓厚的家庭观念,就是您说的,成家的意念在目前似乎胜过一切。”

  巴文说到这儿,停住了,心中若有所思,呆呆的望着地上一只金绿色的甲虫,他捏起她来看了看,又把她放了。

  天渐渐的暗下来,蝉声停止了,老陈送最后一次的开水,把饭厅的灯打开。亚德该进屋了,因为他必须打开紧闭的门窗,蚊子已经全部熏死在屋里了,却要把蚊香的气味放出去。而且他还要放下蚊帐,整理一下明天要给老太婆洗的衣袜。衣上失落的扣子,记得是放在空的蓝墨水纸盒里,许多年来,这一切家务琐事,都要他自己细心的处理,他惯了,但是近来却也懒散多了。他希望明天老太婆来时最好把熨好的衣服放进壁橱,不要随便仍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准许那可靠的老太婆处理他的衣物吗?难道她近来也懒散了?这总是女人家的事呀!

  他猛一捻开灯,爬在书桌窗前玻璃上的两只壁虎跑开了,他打开窗,立刻一阵微风从铁纱窗吹进来,桌灯旁有几只垂死的蚊虫。

  抹去桌上蚊虫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小巷里的小女孩,被亲吻的那幅美丽的画。为什么这样一个到处可以看见的小女孩,会使他今晚不断的想起呢?他猛的想起来了,啊,她不是正和自己初离开淑贞母女俩时的秋美一样大吗?

  十年了,秋美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大女儿大到什么程度,该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秋美还是个刚会走路说话的小女儿,就像小巷口的小女孩一样。

  淑贞呢?他倒头在蚊帐里,今天好热,席是温热的,他把床头的灯关闭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轻唤着他的小女人的名字。

  三

  晚饭吃得并不舒服。大概厨师傅老刘又在闹情绪。豆腐干烧茄子,牛肉片炒不去皮的毛豆,巴文一摔筷子,却没敢大声喊,只咬着牙轻轻的说:“这是哪国菜?”

  有人搭腔了,开玩笑的语气:“这是照国宴的菜单烧的,别不知足!”

  又有人说:“是在这儿,我没脾气了,放在十年前我在学校的大食堂里,早把桌子都踢翻了。”

  巴文只吃了一碗饭,剩下的半袋空肚子,照例是等着过来的馄饨挑子再找补,但是他很不甘心的拍拍肚子说:

  “还是结婚吧,”他又向着亚德,“姚主秘,昨儿个还是您说得对,先成家后立业,妈的,连饭都吃不好,还谈什么立业哪!”

  亚德的火气毕竟小些,他躺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微微的笑,这又能怪谁呢,他心里想,怪老刘吗?他又不是厨子出身,在山西他的老家,他也是地主之子哪!看,他毫不在乎的去收盘碗啦,他也许知道先生们吃得不高兴了,但是他也有倔强的个性,好像故意的,他竟以快乐的声调唱起梆子腔来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啊啊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嗯——唯有那读书的高啊——啊——啊——”

  拉着长长尾音的来一句,很有威胁整栋宿舍的意味。生着气的巴文不由得笑了,问老刘:

  “这是哪一出呀?大师傅。”

  “秦凤云的三娘教子。小时候我们家的话匣子,唱片也多着哪!”

  “再来一段,嗓子不错。”

  受了夸赞的老刘,嘿嘿一笑,晚饭不愉快的空气,这样一来,总算缓和些了。

  但是亚德这时的心情却很不安,他刚才把晚报从饭厅里找到,在触目惊心的一个标题“独身老科长投缳”下,竟发现死者是他所认识的一位朋友,虽然只是没有来往的泛泛之交,但他却也知道一些死者的为人。为什么自杀呢?新闻里说,他在自杀前,像往日一样的安详,并没有看出他要自杀的迹象来,他近来的身体虽然有些不好,但是并没有痛苦到要命的程度。他和人没有仇恨,工作也没有什么不顺心,他并不穷,死后在箱子里还存着两百多美金,他的生活也还过得去,从窗口上摆着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可以证明。他从不涉足花丛,也没有恋爱的纠纷,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新闻的最后说,他有妻儿留在大陆,他是独身在台……

  亚德看到这儿,很不舒适的站起来了,这是今天晚报的头条新闻,刚才在饭桌上,年轻的一群,并没有谈起,他们怎么会关心到这样一个人的自杀呢!报上天天有自杀杀人的,算不得什么。而那些记者呢,说这自杀是个谜,他应当没有理由自杀。但是在不安的情绪中,亚德似乎可以触及那自杀者的胸怀了,他着重在那条新闻中最不重要的一句话:死者妻儿留在大陆,只身在台。

  这时不知哪一个拾起亚德扔下的晚报来看,似乎也在注目这大字标题的新闻,看后感慨的说:

  “有人拼了命的求生存,有人却无缘无故的找死,我要有两百美金,还得多活两天,乐一乐!”

  亚德听了很不顺耳,懒得搭腔,穿上香港衫向外走去,巴文问:

  “您出去?”

  “走走。”他漫不经心的回答。

  出了门,栀子花的香气引诱着他又走向右面去,好像那是一个新开辟的路线,新奇而有趣。但是这时淑贞的影像又来到他的眼前。昨夜,他曾想过半夜,他觉得对不起淑贞,他以为大陆上有许多亲友可以照顾淑贞母女,实在是错误的观念,现在的大陆,不是抗战时的大陆了,他怎么可以做同样的衡量。

  也许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和淑贞相聚的日子不多,就不太有情感了?好像她是一个站在老远的远亲似的。但是昨夜淑贞为什么出现在他的迷梦中呢?只是因为老太婆不把他的衣物整理好,并且懒得去缝补那个失去的钮扣,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淑贞吧!他对得起淑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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