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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爸(8)


  我知道,我们都敬爱母亲,但是心情在某些时候是很寂寞的,彷徨的,尤其是哥哥。他是一个男孩子,在家庭里却没有给他鼓励,给他快乐和跟他亲热的男性。看他今天和爸爸的情形是多么的不同,那样放任,那样豁达,那样快乐。在台北我们的家里,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哥哥现在是快乐的、健康的、安全的,我应当写信告诉妈妈,我的见证,可以使妈妈得到安心,知道她的儿子两年来在外面的生活是不必担忧的。但是我应当怎样告诉妈呢?

  我先这样写:

  哥哥在我到台中那天,写信报告您了,我很好,您别惦记。一切的入校手续都办好了,也搬进了女生宿舍。林姨介绍的牧师办公室的吕小姐,也见到了,她像林姨一样,说着清脆悦耳的北平话,和蔼的照顾我,问我需要什么。其实妈您知道,我不需要什么,祇是想您。我希望我的思家病,很快的好起来,能像哥哥一样的过着快乐的日子。快乐时日子会缩短的,四年就不至于有煎熬的感觉了。妈您说是不是?

  大度山的风大,我刚来三天,还不太觉得,也是因为还没上课,整天都和哥哥在台中玩的关系。今天中午和哥哥到一家小馆子吃螃蟹,哥哥学会了喝酒,他好开心,您猜我们在小馆子里和谁在一起吃饭?

  * * *

  真的要这样写下去吗?再想想,妥当吗?哥哥中午曾说“怎么样,写信告诉妈我跟谁学会了喝酒吧”是什么意思?或许他真有意要由我来透露给妈妈,我们和爸爸会见的事。哥哥已经找到爸爸一年多了,到今天还没有告诉过妈妈,大概哥哥也很想向妈妈表露出来吧?这件事,总归妈妈要知道的。那么是由我来说吗?我应当从何说起呢?如果我说:

  我们是和我们的爸在一起吃午饭的呀!

  “我们的爸”,这样的口气是会刺伤母亲的心啊!她会想:孩子们怎么亲热的和“他们的爸”在一起了?噢,原来他们还是倾向于他们的亲爸爸,对于他们的继父是一点情感也没有,说“我们的爸”,不就等于否认公翰是他们的父亲了吗?公翰白疼他们了!……然后她会背着爹爹暗暗的流泪了。真是的,我不要刺伤她,不要为了我们有两个父亲而刺伤她,使她难堪。唉!难堪的到底是谁呢?应该是我们兄弟俩,有两个父亲的孩子!一个叫做“爸”,另一个叫做“爹”,真是的!

  爹和爸是不同的两个男人。是妈妈所恨的和所爱的男人。但是有一点无可否认,无论是恨或爱,都是为了我们兄妹俩人。为了“爸爸”不能善待我们,她更恨他;为了“爹爹”能够收容我们,她更爱他。我们怎能使妈妈灰心呢!或许我可以这么写:

  我们是和一个曾经是您的丈夫的男人吃午饭的呀!

  这未免又有点玩笑性质了,似乎良知上有点儿对不起爸,彷佛撇开了我们和他的关系,只把他列入妈妈的关系上去了。我真奇怪,一个女人怎能够下决心离开和她生过两个的丈夫呢?——我不是怪罪妈,我知道,爸爸严重的伤害了妈,妈才下了最后的决心,我们都知道,一切妈的亲友都知道,没有人会不原谅妈妈的再嫁的。我祇是想不出而已,大概这不是没有婚姻经验的人所能了解的。

  妈妈很少提起爸爸,她祇向我们提起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妈妈再嫁的前夕,那年我十岁,对了,整十岁,还在高雄念小学呢!妈妈在收拾小箱子,她第二天要去台北,把我和哥哥叫到身边来:

  “妈明天要到台北一趟。”

  她向我们说,我们没搭腔,因为关于妈要和一位袁先生结婚的事情,表姨已经向我们说过了。现在她说要去台北,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她是去做什么。妈又问:

  “知道我到台北做什么去吗?”

  我们又没搭腔,既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当时只觉得滋味儿不对,说不出的滋味儿,喉咙窒息住了,有东西塞住了。

  她见我们不说话,向我们微微笑了一下,又说:

  “妈妈是去和那位袁伯伯结婚,嗯——天惠、惠惠,要说你们小,也懂事了,跟爸爸过的日子,你们还记得吧?他那么没出息,喝酒、抽烟、赌钱,说一句都不可以,惠惠,记得你爸爸揪住我的头发的那一天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我为那凶暴的场面吓哭了,怎么不记得。妈又说:

  “谁愿意离婚呢?谁又愿意再结婚呢?可是妈不得不这么做,你们俩多多少少也明白吧?明白吗?明白妈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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