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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爸(2)


  公翰对两个孩子是没话讲的,他虽然从来不会跟孩子谈笑风生,或自动的想到给孩子买点儿什么,但是大权都在她手里,她用他的钱买,还不是和他买的一样吗?就像天惠进大学两年,她就为他做了一套西装,因为他已经是个大男人,而不再是男孩子了,有时要到教授家去谈谈话,喝喝茶,也许教授有个漂亮的女儿呢。不要让孩子太寒酸了,他们还不至于混不上一身西装给孩子。惠惠呢,这次替她买了一双高跟鞋,她是活泼的女孩,东海是洋派学校,交际的事情也许会有吧?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都扯谎向孩子说:

  “你爹爹提议的,快去谢谢他罢!”

  于是孩子们都很知礼的过去谢谢爹爹,天惠每次来信都是左一句父亲大人,右一句父亲大人的,非常尊敬公翰。

  这一切还不够她满意的吗?她还要求什么?

  她又一次心安理得的盖上了礼物盒,这回真的送回到抽屉里去了。

  她顺便向着桌上的镜子里望望自己,摸摸头发,擦擦嘴角,做个凝视的姿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如果真的老的话,也是和宗新生活的那几年种下的根。他使她受了那么大的苦,她怎么知道他酗酒到那种程度,豪赌到那个地步!是的,他的确比公翰喜欢逗孩子,给孩子买东西,但要等到他难得赢钱的那一天,否则,她跟他吵,他就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天惠挨了不少打,他应当记得,他已经不小了……

  文英把凝视的眼光从镜中收回来,她不要再想这些恼人的过去,但是她的脑子里又蓦地掠过一个问题,宗新的现状如何了?这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还在高雄吗?离婚书上的条件,孩子是姓他们生父的姓的,而且父亲对于孩子有探望权,离婚后的前两三年,天惠他们还每年和宗新见一次面,但是后来和公翰结婚到台北来,这一年一次的父子会就无形中取消了,宗新既不要求来看他们,他们的关系就像断绝了一样,所以这两年她连他是否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都很怀疑。

  孩子们可也好,这几年难得提到他们的生父,简直就没提到过嘛!“有奶便是娘”这句话的意义真不错,那样的父亲怎值得孩子们去记忆呢!不过,——文英继而又想,毕竟孩子是高家的人,是高宗新的孩子,不是袁公翰的孩子,如果宗新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不也应当知道?可是,让她上哪儿去打听他的下落呢?唉!她轻轻的吁了口气。今天为什么总想到这上面去,真神经!她责备起自己来了。

  为了要打断自己在这上面不停的念头,她站起身来,走出去,换换空气。

  院子里的阳光很强烈,她想不出这个时候做什么好,如果像往常,两个孩子在家,她一定替他们弄冰果啦,拿出鞋子来替他们擦啦,把阿娇熨过的制服再熨一遍领子、口袋什么的啦,但是现在,这些都随着孩子的远行而失去了,没有孩子的生活真是空虚。空虚的空虚!她嘴里不油然的念出圣经上的这句名言,像她这样年纪,孩子也许比丈夫更重要吧?她向坐在屋里专注在书报上的公翰瞥了一眼,摇摇头。他没有孩子,当然不知道没有着落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尽管他现在在名义上是个好父亲。

  ——这样好的太阳!她忽然想起来了,把惠惠的衣服都拿出来晒晒吧,秋天马上就来了,那是台北雨季的开始,趁它还没有来临。

  她先从大箱子里拿出天惠的短大衣,呢长裤,一件件用衣架撑好送到院子的太阳底下去。每晾开一件,她都要观量一下大小,惊奇于孩子们的茁壮,也联想到自己的老,真是又高兴又难过。

  还有就是这只小箱子了,里面是惠惠的几件毛衣和杂物,临时留下没带去的。

  其实这箱子里的毛衣不必晒也可以的,但虽这么想着,她已经随手打开箱子了。

  拿出了毛衣,她发现箱底压着一束信,用橡皮圈套着,她好奇的拿起来看,疑心是惠惠有了男朋友,仔细的看,才认出那是她哥哥天惠的字体。怎么?没有写到家里,而是寄到惠惠学校?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她想,是哥哥的来信,母亲就不必考虑,一定是可以看的,就是真的男朋友的来信,在母亲的责任上,也还可以检查一下呢!

  想着,她就不客气的把橡皮圈拉开,抽出一封来看:

  惠妹:

  一个星期了,还没有接到你的回信,真是急人,直怕你放弃保送,又参加联考。你还没有决定吗?怎么这样没有决断力?!

  你说你怕妈妈寂寞,我们两个人都离开她的话。那实在是你的杞人之忧,妈妈有“父亲大人”陪伴着,是不会寂寞的,他们的情感一向都很好,也用不着我们操心。寂寞的反而是爸爸,你不以为吗?前信我不是告诉了你一些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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