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海音 > 烛芯 | 上页 下页
烛(4)


  于是她常常的头晕了。如果她听见启福从衙门回来,不到她的房间来,而径往对面房去的时候,她会喊头晕的。有一天,她注意到对面房里早早的就熄灯安歇了,于是她坐起来,下了地,挨挨蹭蹭的走到屋门那边去。这些时,她更难得走路,两腿也的确不对劲得很。她要到门边去做什么呢?她不能放松了心回到床上安安静静的睡下么?就在那慌乱而又痛苦的剎那间,她有意无意的碰倒了床前的小茶几,上面的盖碗茶,点心罐全摔到砖地上了。她要去摸索着捡起来,已经惊醒了对面房里的人,他们跑过来,她就顺势坐倒在地上。启福扶着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赶快把她抱回床上去。她两臂紧搂着启福,忽然看见方桌上的美孚灯,于是她说:

  “拿灯,我是要拿灯。”

  启福放下了她,立刻转过头骂秋姑娘:

  “你是管什么的,怎么也没把灯端过来哪!”

  秋姑娘一声也不响,忍受着启福的责骂,默默的收拾摔倒在地上的东西。

  但是过一会儿,他们俩就双双的回房去了,再一会儿灯又熄了。他并不是真心为她责骂秋姑娘的,不是么?他们俩已经又入睡了。她觉得胸口里胀气,像仲康他们吹鼓了的汽球,快炸破了,她捻灭了灯,在无边黑暗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抓撕着衣襟,“我晕,我晕,”她轻轻的叫着,嘤嘤的哭了。她不敢放大了声音,唯有这一回,她不是喊给别人听见的。

  到她的腿一步都不能动了,最小的季康已经有四、五岁了吧?那一年启福病了,倒在床上已经不能起来,她想挣扎着过去看他,但是退化了的小腿,竟真的瘫在那里,像两根被弃置的细白棍子。

  当启福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对面房里扬起了哭声时,她一个人被丢在这屋里,她又悔又恨,但一切都无能为力了。

  就这么多年下来,她躺在这里,继续失去了秋姑娘,又失去了每一个成了家分出去住的儿子们,现在她只有季康一个可依赖的儿子了,但她有孙子。她很高兴,希望孙子鑫鑫也常常到她床前来玩玩,如果鑫鑫不来,她为什么不可以喊头晕呢!

  但是她今天真的感到很有些不自在了,从早晨起,她的头就晕乎乎的,也恶心,可是她反而不要叫“头晕”了,也懒得去点亮那小节蜡烛头儿,就在黑暗中,她沉思着。想一阵,晕一阵,一直到天黑,她没有喊一声。季康敏感的发现了这不寻常的情形,这一次他没有等母亲叫,便自动的跑到她的床前来。

  季康探头到黑暗的蚊帐里,伏下身来喊:“娘。”并且点燃了床前的蜡烛,这才看见母亲已经恍惚了,她不能完全答复儿子的问话。

  季康慌忙叫美珍到附近医院去,请位医生来给母亲先打强心针再说。季康坐在床边,摸抚着母亲的肩头和手臂,他难得这样的,一下子使他忏悔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他都疏忽了,听见母亲的喊声,从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的到她的床前来,所以,今天她一整天都不肯叫了。他对于母亲所以瘫痪在床上的原因,虽然一直是怀疑的,但毕竟母亲是因为生他的缘故,才开始这样的。很早的记忆,是比鑫鑫现在还要小的一天夜里吧,他猛睁开眼,看见母亲摇摇颤颤的走向他的床前来。娘不是不会走路了么?他奇怪的想,却莫名其妙的闭上眼睛,娘过来把被头替他拉上来盖住肩头。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看母亲还是瘫卧在床上,秋姑娘替她打来洗脸水,她仍然在床头洗脸、吃饭和喊头晕。他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向母亲说:

  “娘,我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个梦。”他盯住母亲的脸。

  “说说看。”母亲微笑着。

  “我梦见你会走路了,来到我的床边给我盖被头。”

  “是吗?”母亲不在意的说:“梦是反的,梦见我会走路,就是不会走路。”

  这个梦,季康永生也忘不了,而且在他渐渐懂事的时候,就怀疑那不是梦了。他以为他最了解母亲,虽然他也时常忍受不了母亲的频频的叫喊。可是今天她不再叫了,真正的昏迷在这里。床头的小蜡烛台已经烧完了,是谁买来了一根新烛放在小几上,但她已不需要光亮。

  美珍领着医生进门的时候,奶奶已经进入弥留的状态,医生摇了摇头,但仍是打开了他的医药箱。屋里显得有些乱,鑫鑫躲在爸爸和医生的身后,他对爸爸说:

  “爸,我知道奶奶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小儿痲痹症?”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