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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1)


  奶奶又在喊头晕了:

  “我晕——,我晕哪!”

  总是那样的;拉着长长的第一声,甩了无力的第二声,等待着有个人走到她的床面前去。

  不习惯的人听见,会对这奇异的声音吃一惊。

  “呀,快去看你奶奶怎么的了?”

  鑫鑫的同学来了,就常常这样惊奇的喊。但是鑫鑫总是不在意的说:

  “别那么大惊小怪行不行,她喊了几十年了。”

  如果奶奶看没人理她,再喊的话,鑫鑫就会无可奈何的跑到床前去,对着面向里的秃了头的奶奶说:“奶奶,是不是要蜡烛?”

  然后,鑫鑫真的给拿了一只小铜蜡烛台来,上面插着一根烧得剩了一小截的蜡烛头儿。奶奶颤颤悠悠的把它点起来,照亮她的床头的一角。于是可以看出白夏布的蚊帐是有很长的时间没洗换了,变成了黑炭的颜色。床头里面的部分溅满了油渍,那是混和了饮食、身体、蜡烛所遗留或排泄出来的污痕。一条四季不换的被头,也是同样的情形;盖在它的下面的,是躺在这里二十多年,不,三十多年的奶奶喽!奶奶的皮肤很白,应该不只是因为长年不见日光的关系,年轻时候的奶奶,一定是有着几分姿色的。从全身的比例看来,奶奶的腿特别退步,细而硬的两条小棍子,顶端是像两只剥了皮的冬笋似的小脚,缠过的。

  昏暗的角落里,躺着这样的奶奶,小朋友会被那奇怪的喊声和形状弄得惊怕起来,但是会很同情她。成年人走进来看见的话,就不然了,他们一下就会明白,这是一个常年的病人,在不生不死的情况下,这家人已经习惯了她的病痛。或者可以说,久而久之,她的病痛似乎不是病痛,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了。

  奶奶头晕,是有时候的,鑫鑫的妈妈美珍常对她的朋友们说:“我们老太太头晕是有时候的,儿子不回家,头再也不晕,儿子一进门,立刻就发晕,灵着哪!”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奶奶美珍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埋怨,而是当做笑话讲给朋友们听的。有时候她也不忌讳,在奶奶的面前就敢这么说。奶奶快七十岁了,耳朵却不聋,她听得见她的媳妇讲这些话,但是她的脸朝着里面,对着墙壁前面那层黑灰的蚊帐,并没有反应,就彷佛没听见什么一样。尽管人们说笑她,她还是照样的,听见院子里响起了皮鞋声,是儿子季康回来,她就晕起来了。

  季康和其他的家人一样,并不重视母亲的头晕这回事,他听见了“我晕哪”这样的喊声,就像听见后院公鸡叫,鑫鑫吹哨子,美珍骂鑫鑫,同样的,只当是他的家庭的一种声音罢了。所以,他回来后,并不朝母亲的房里去,径直回自己的房间,做他该做的事情,宽衣服、喝茶、吸烟、看报什么的。

  但这样就表示季康不孝顺母亲吗?不是的,季康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受到母亲亲手抚育的时间最短,像鑫鑫这样大,八九岁吧,母亲已经躺在床上了。但是毋宁说,还是季康最能了解母亲的痛苦,他比他的哥哥伯康、仲康、叔康他们更能忍受母亲的折磨——大家都认为母亲的这种行为是折磨。连美珍都不了解这些,她总对人说:“凭良心,我们季康是不愧为大家出身,无论如何,他是够孝顺的,虽然他也被母亲喊得烦,不理她,可是,他总还是有时安慰安慰她,喂她喝两口汤,床边儿坐一会儿什么的。”

  “可是,”美珍又半埋怨的说:“现在接代了,又轮到我们鑫鑫活受了。要是季康不在家,老太太知道鑫鑫下课回来,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她就呼天抢地的喊头晕,喊鑫鑫。”

  “喊你不喊?”听了美珍的话,会有人向美珍提出这样的问题。

  “才不!”美珍会不怀好意的笑着回答:“她知道喊我也没用,不是我说,儿媳妇怎么说也不是自己生的,她也不胡涂。最主要的,老太太并不是真正的头晕。”

  “难道这也是喊着玩儿的?”

  “虽然不是喊着玩的,但也是向儿子孙子撒赖,赖上啦!”

  美珍讲的并不过分,如果季康父子不在家,只剩婆媳俩的时候,奶奶再也不头晕,甚至于有这样的笑话,美珍时常讲给人家听:

  “有时候有人叫门了,其实来的人不是季康,可是老太太又喊头晕啦,我一赌气就说,老太太您别喊啦,是送酱油的,又不是季康!老太太果然就不哼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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