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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箫的人(4)


  交夏以后,时局急转直下的紧张起来,五月间凡去上海看全国运动会的热闹,到人九月,我们就筹划着到台湾的事了。要离开一个依赖了多年的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没出过远门,一下子就让我来个大迁徙,说实话,我连行李都不会捆呢!

  “我留在这儿慢慢的结束,你一个人先走,你到台湾都安顿好,再来接我们。”我对他曾经这样建议,并且屡次讨论时,都坚持这个主张。

  这时宋妈来告诉我,朱先生让我过去一起。她病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真抱歉不安,好多天都把她忘了,只顾闹我自己的情绪。

  她倚在床栏上,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为什么不跟丈夫一起走呢!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要分离,一家人的手还是紧紧捏在一起的好,更不应当在这个时候闹别扭。”

  她一定是从宋妈的嘴里知道这一切的,我告诉她我的不安的情绪和一些困难。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悲痛地说:“如果十二年前我和朴生一道走,我今天的情形也许不是这样子了。”她说着拍拍盖在身上的那条被。“我跟你说了那么多我和朴生的事,只有一件没说过。”她停了一下,好像要拣个最合适的方法说出来,一在七七事变前,我因为家庭的苦恼——你知道就是为了朴生的母亲,和朴生闹得很不愉快。七七事变一起,朴生和我商量说,把母亲送到上海跟大哥过,然后我们一道南下。但是我不肯,我要他把母亲送到上海去,自己南下,我要先在北平清静清静。无论他怎么说,我执意不肯,直到他已被敌人注意而不能不走了,一切都来不及打算,便先离开北平。到上海他来信说,情绪很不好,因为担心着我们婆媳的安全,和想到没来得及安排我们的生活就离开了,心中始终是不安的。他要我仍及时准备,立刻和母亲到上海去,他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等待。我接到他的信,虽然心中略有所动,可是始终不肯去跟婆母商量,半个月这样抱过去了,朴生在上海不得不动身南下,还没走出江苏省境,他就死了。你不能让一个人不安地离开家,是不是?心中不安就会有不幸,这常是连带的。总要生活在一起,才能彼此安慰与照顾。听见没有!”

  她的一大篇话,使我恍然明白这一对夫妻的整个故事,我一直知道的是那前半部完美的,但那一时的过错,却能使一个人永生赎不完。朱先生的箫声,不只是怀念和幽怨,还有着遗憾与仟侮,所以那声音才使人心弦震动。

  晚上我同意了凡的建议,我们一起到台湾去,他感动而欣慰地吻着我,并且紧紧地捏住我的手。晚上我睡在被里,忽然听朱先生又吹起箫来,声音是那么微弱,一个调子重复了几次,都吹不成腔,想着她白天为我说出她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真是肺腑之言,但是我们就要离开她了,而她又正在病中。

  来到台湾以后,立刻就给接住北屋的弟妇写信,除了报告平安抵达之外,还问候朱先生的病况,弟妇口信却没提起,她准是在匆忙中忘了。很迅速的,以后就音讯不通了。

  在台湾,十年的厮守,全凭朱先生的一篇爱情的故事。朱先生如果还健在的话,算一算,真不信,当年在太液池上吹箫的女人,如今已是望七之年了。

  195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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