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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笠町忆往(2)


  这时已经一点多了,妇产科很清闲,老看护妇长带着几个小姑娘看护妇在闲聊,看见我们进去,当然很奇怪,小老头儿给我介绍看护妇长丹尾女士,并且告诉她我的事。丹尾很兴奋,跟我计算我的出生和后来生病的年月,再算算她自己来这里工作的年月。结果,她来这家医院还在我出生后四五年呢!算起来,我在这医院比她资格还老。我们说了都不免大笑起来。

  小姑娘们也好奇而又亲切地招呼我,几个人领着我参观病院。告诉我什么地方是烧过了重建的,什么地方是原来的妇产科。在穿过一条两道到另一座旧楼去时,丹尾告诉我,以前的产房便在这座楼里。旧楼似乎只派些贮存室的用场了,而当我们来到一间灰暗的、空闲着的小屋时,丹尾告诉我:“这儿,就是你的出生地了!”

  她又站在这间不过六席大的房间,比划着说,生产台就放在这里,虽然她比我晚来了五年,但是在她来以前的许多年,这里一直是做为产房的。

  几十年来憧憬着的出生地,达到已重临一访的目的后,满足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了。这房间还是日本式铺着席的,现在因为被前面的大楼遮住了,所以虽在过了中午不久,竟也一点光线也没有,怪不得现在弃置不用。

  这间灰扑扑的暗室,到底也给了我一些亲切感,我老远地跑到大阪来,不过是为了看看它。路程是这样的遥远,目的是这样的单纯。我想告诉他们,我的母亲在这间小屋生我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六岁,一个娇小美丽的女子;我也想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是一个风流潇洒的男子,当他一街转一街,一家转一家,从天黑喝酒到天明,我的母亲在异国的旅居中,夜夜等待着返归的丈夫,从无怨言。但是,因为词不达意,我并不能把我的感觉表达出来,只好环顾清凉的四壁,发发愣就出来了。

  我谢了他们的好意,这样热情地招待我,他们一直陪我走出了医院,又向那桥上走去。小老头儿告诉我,桥名“水晶”,好清爽的名字!可是他在我的记事簿上用英文写下的却是pearl bri,珍珠桥,也一样的好听。

  过了桥就是夹在堂岛川和堀川两条河的“中之岛”浮洲了,我们站在桥头上,观望四外的景致。大阪是被称为“烟之都”的日本工业城,人口二百万,还在天天增加。他们自夸说掌握了天下财富的百分之七十。“天下”,当然是指的日本自己,这语气虽然是财大气粗,但也是事实。我的父亲曾在这附近开了一家东成商会,我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只知道失败以后,才到距离家乡更远的北京去打天下。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那个玲珑小巧的小保险箱,喷漆皮上印着的“东成商会”四个金字。母亲后来用它来装她的珍藏。

  再向隔岸看去,只有一座大建筑物,想必那就是当年梅兰芳唱戏的地方了。我不能想象在那相当远的距离下,怎么会推开医院的窗户,就可以听见锣鼓声。但是想想也可能的,声音在静夜中自水上飘流过来,也许比空气更有效。于是我指着那个大楼,在记事簿上写了“梅兰芳”三个字,并且告诉他们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到这儿,我访问我的出生地,可以告一段落了。人们一定会说,她出生的地方既不够神秘,大阪人也并不全那么粗声粗气,这一回的绢笠町忆往,好平凡!

  196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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