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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精壮之年便出家,想是大受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这一日天低云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尸体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无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张目,惺忪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 * *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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