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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提问。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它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目不理:“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 * *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它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民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著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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