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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段娉婷洗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

  “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哦,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门×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灯关上了,在黑黝黝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给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侧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不要——”

  他暴怒:“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蜷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惚了。太奇怪,怎地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澡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宋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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