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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日也快到了吧。从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了?”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日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到时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既不拿假王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也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长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叨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吆句好,志高会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他不再滑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做流氓的。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钩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镏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狰狞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珑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阴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刹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只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少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面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了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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