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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卿


  舒娜拍拖五年,下个月中便到泰国旅行结婚了。

  她有个在旅行社工作的旧同学,告诉她机票就快全面涨价,所以她一早乘搭地铁过海,快快出了票。两个人起码可省回两百多元。

  还没结过婚已像柴米夫妻般精打细算。舒娜一笑。

  九时零五分。人很挤,都是上班的工蚁。地铁每日载客约二百万人次,她便是其中之一。世上每日都有情投意合之男女走在一起,她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生活不新鲜,总在意料之中。

  地铁离开尖沙嘴站,驶进海底隧道后不久,车便停了下来。太常见了,也许得耽误三五分钟。

  但停车后不久,车厢的灯灭了。空气调节也停了下来。

  “由于控制系统发生故障……”

  乘客听到广播,唯有无奈等待一阵。

  舒娜想,到了泰国,尽情地吃喝玩乐,哗!一个容光焕发的蜜月新娘,要些甚么,男人总得由她……

  根本忘了待会要面对那极为挑剔的客户黎姑娘,投诉公司赶出的一批成衣货物,洗水后有点变形,需要另外配料重造。

  “你呀,”东尼这样讨她欢心,“成天对着那些设计得奇形怪状的新衣,其实你随随便便,不化妆的样子更sweet。我喜欢清秀点的老婆!”

  “哼!我知道你意图禁止我打扮,最好实时饰演黄脸婆。”舒娜腻在他臂弯中,“钱是我赚的,我有权大花。难道还要学你去买外币?”

  提到外币,东尼马上噤声。澳币高升时他没有放出,后来一直跌、跌、跌……

  两个人的钱今后要合起来组织小家庭,前景明明可见。没关系,他是她的大顽童。

  车厢越来越闷热了,臭汗和奇怪的酸味,她被挤压在中间,十分难受。但甜蜜的思绪并未为丑恶的现实所污染。

  司机宣布正在抢修。

  舒娜看看手表,差不多四五十分钟了。大家非常不耐烦。

  地铁突然开动,走不到几秒,列车连番紧急剎掣——原来是利用后面的车卡推动坏车前进,但无效。

  地铁通车十多年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全部乘客得走往车头下车,徒步走过海底隧道。

  “回水!回水!”

  “哗!精采,活到这样大也未试过行路过海!像走在黄泉。”

  “小心钱包呀!”

  “迟到了!老板一定以为我在作古仔!”

  “车尾有人晕倒!”

  “有没有搞错,黑麻麻,怎样行?”

  “喂,你想非礼呀?”

  嘈杂的人声,加添烦躁。几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随大队沿着路轨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给东尼听。你以为人人都有这宝贵的经验吗?只恨没有照相机,否则可以拍照留念,将来给女儿看——第一个最好是女儿。不过计划三年后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兽。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那有时间行搅?”

  “你说甚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洞,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剎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甚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逼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呼?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站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情深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甚么最后一班?到那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飕飕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甚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

  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 * *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廿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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