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奇幻夜 | 上页 下页
躁狂之女


编辑先生:

  你好。很对不起这封信来得很唐突,阻了你不少时间。但我觉得你们的专栏和小说都不好看,太空洞了,虚构得不精彩,不能引起读者共鸣。

  这里是一个真人真事的血泪史,事件好复杂,好曲折,也好痛苦。我的字体娟秀,文笔流畅,自问比很多作家还强。见那些DJ、歌星小儿科事件都可以上娱乐版头条,觉得香港人见识太浅了!

  曾向人申诉,但本来已经不多的朋友更避开我。我同电视、电台联络,个个都笑着叫我报警。我去报警,前后九十四次,整区的差人都认得我,个个都笑着叫我写小锐。所以我写了一个震惊香港文坛的小说,投到贵刊。而副本也寄到六间大小出版社去。

  以下是我的故事…

  我是一个大学生,在广州念文学的。一个香港人包了我做二奶,每月给我三千元,收入比毕业后打工还要高——但我不是贪钱,是真心爱他的!

  后来我有了BB,用尽方法来港,才知他不过是一个货柜车司机,要我同大婆一起住。我好委屈,但为了BB没办法。大婆当我宾妹使唤。还趁我疏忽,把BB用枕头焗死。赶我出街,我先生一直没有出面,也没有留我。

  他一定是反锁自己在房中大哭,悲伤欲绝,十分痛苦了!

  我吞了二十粒蓝色药丸自杀——后来送院才知是他的“伟哥”。洗胃后,我死不去。却很亢奋!为了爱他,不惜牺牲自己,我跳出这个孽网。

  你说我是否好伟大?

  为生活我到旺角一间骨场做指压女郎。受训两星期,又天天看四十五分钟四级VCD才开工。我把大学生的证件过了胶,带在身边,给客人欣赏。但他们都拣没有学历却肯做“四、五味”的骨妹——我知,他们面对我,有浓烈自卑感。

  某次有个客要我做极其猥亵的服务,我不肯,他把我的证件撕烂(过了胶也撕得烂?他真是好凶残!),还掌掴我。

  骨场中人人把我当笑话般传扬。只有一个姊妹同情我,帮我把证件修补,还裱起来。带我到她家暂住,不用工作,也不用出去接触闲杂人等——原来她是变态的。她是同性恋,在家爱穿男装,要我提供性SM服务,比猥亵的衰男人更过份。她还恐吓我:“如果你走出这个门口,我便划花你口面,挑断你手筋脚筋,要你横尸街头!”

  但我还是逃跑了。我放在她家中有三十九条不同颜色的内裤,还有个乳牛图案的胸围。衫裤鞋袜可以不要,但我大学生身份象征的证件却带来不出来,永久地变成惨痛回忆,真是文化沦落。

  走前,我在她家每个角落都涂些粪便。这个报复多么高明!

  从此我不再到九龙区了。

  我在港岛找到一份包装杂务的工,“洗净铅华”,天天坐巴士上下班。但,怪异的事发生了,我常常听到人在背后喊我:“阿珠,你还未死吗?”

  同样的事发生过六次。一次在街,两次在快餐店,两次在巴士站,还有一次在湾仔的公厕。他们滋扰我,我全不回应。这些人仍轮流地折磨我。每次坐巴士,他们都大声谈话。个个都在问:

  “阿珠,你还未死吗?”

  不管在任何地方,他们都仇视我,还有一个暗号,更是打呵欠。我去买饭盒,斩叉烧佬打呵欠。去买衫,售货员打呵欠。去女人街,走过那档,那档便有人打呵欠。去图书馆借文学书籍,管理员打呵欠。去买药、买水果、看医生、问路……在地铁站外派传单的人。个个打呵欠——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全都要对付我,叫我横尸街头!

  我已不敢买饭盒吃了,因为闻到刺鼻的毒药味道。有一次在斋铺,我自言自语:“菜心那么青绿,一定有剧毒!你们要我死?哼,我偏偏不死!……”

  搭台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转到别处。我可自由地享用六人桌,但那碟斋有毒,不能吃。

  其实我也暂时住过在我二叔处。他七几年已来港,有个公屋单位,老婆走佬,他同女儿住。我二叔五十几岁人,在家穿背心、短裤(我偷看过他里头不穿内裤的),而且经常两三天不洗换。女儿也有十五岁了,不停打呵欠,总是穿性感睡衣出入。我猜他们一定是乱伦的。男人都是禽兽,连自己个女也不放过。我怕他们玷污我的东西,或偷走,所以在毛巾、肥皂、抽屉、衣物……上,都贴上自己的名字,证件随身携带。怕爱滋,经常洗手,洗到雪白才放心。每晚检查房门七次,安全了才上床。

  夏天时,那些楼上楼下的男人都只穿背心、短裤,好臭。有做报贩和卖菜的,还有打篮球的不穿上衣,露出两点,非常核突贱格,简直是性骚扰,所以我又去报警投诉。

  渐渐,左邻右里都用噪音来对付我了。他们用槌敲打墙壁,用电钻钻地板、令天花出现裂痕。还有踢门、撞闸,把电话和Hi Fi开到最大声。一群一群师奶,一边打呵欠一边大声说笑,还在背后取笑,不时恶毒地叫:“阿珠,你还未死呀?”

  这些可怕的杀人噪音,日夜从窗外传入来。我三番四次报警,他们敲打得更大声。

  我已经不搭电梯了。因它经常好慢甚至不动,方便闭路电视监视我,若管理处的男人知我一个人,便会弄停了来奸杀我的——这好比一座大棺材。我尽量不出街了,天天面壁、静修,为甚么这些人仍不放过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我忍不住,装了一大袋粪便,涂在每家想谋害我的门口。最嘈吵的那家,份量是双倍,还顺便把他们地主香炉踢翻。

  二叔父女(奸夫淫妇)把我踢出门。

  之前,我曾向一个貌似李柱铭的议员哭诉,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去。原来是个精神科医生。他竟然认为我有躁狂症、抑郁症、妄想被迫害症、强迫性精神官能症和精神分裂——我知,他也是同谋!

  终于,让我跑到大屿山一间寺庙做清洁打扫。以为逃出生天了,但这里一样是谋人寺,那些早晚课念经声音,像集体咒语,日夜喃哺地骂我:“阿珠,你还未死吗?”

  好吵闹。我恨不得把耳膜捅破,我真是顶唔顺了!

  编缉先生,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几位出家人走过,在偷看我,还一边打呵欠。法师打呵欠最落力了,口张得好大,里头有三只蛀牙。我在佛门清静地,也是度日如年。究竟做错了甚么?所有人都迫害我?我大哭,晕倒。

  醒来时,空虚心慌的我又身在地狱了。难道要偷渡回广州过余生吗?但我才三十几岁,是人生的转折点。

  我还希望做作家重现光辉!

  我的故事,可歌可泣。已写了约三万字,只是开篇而已。如果你们不刊登,损失的不是我。我要求稿费每个字二十元。

  请早日示覆,约稿。
               飘零女
                  珠珠上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