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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妹嚜(2)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本都无心。你嫁了给他,就不会那么好相处,又粗鲁又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隔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齐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个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唾沫在她唇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个招呼:

  “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甚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那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参观’过。也许因为展品中有一支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嚜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香港、澳门、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么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陡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着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有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嚜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订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乩。就在来之前吧。

  开箕之时,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去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都等了她十几天。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合十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乩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已开始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是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过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等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上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甚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着玻璃柜。

  一切皆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俱灰。

  他不知底蕴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着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

  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嚜”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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