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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燕窝糕的女人(2)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八音盒、计算机、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而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谬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及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齐”、“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甚么字?甚么‘齐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齐心’,是‘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到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起“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呢外婆哄我,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

  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甚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鱲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你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情。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覆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欷歔。

  “呀,Bad Landing!”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选择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这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屏幕,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甚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直接反应——一一都像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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