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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武龙蓦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敢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拔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梳栉她的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濡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士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因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支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衔着一封丹书。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人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末。

  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酣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iss,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惑乱地道:

  “女地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醉。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箸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绫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拾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炼,便飞也似的,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炼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鬈鬈的黑发,微蹙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陪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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