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 上页 下页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沙家滨”、“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因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的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贲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报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湿濡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鬼了,一头银闪闪,遇上了旧日爱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竟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着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雌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衫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刚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交待,你是孤儿,也没有亲疏,所以出身很好。肯作劳动服务,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那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透……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蹙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棱棱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剎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彷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兽。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的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镇……都一手扫掉,在红旗和毛主席像包围的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进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憎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瞇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滩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砸,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插。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没有人看得清,原来是毛主席的一个石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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