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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2)


  最后的一刻,她忽然清晰地喃喃自语:“我见到白色,我见到一片白色,好白好白……”

  恒河是印度的圣河。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经历了千年文明洗礼,印度人仍坚持他们的古老习俗和仪式。

  早上五时,天没有亮透,是浅浅的紫色,雾气笼罩下的恒河岸边,已有潮水般的人群涌至。

  来自印度各地的朝圣者开始挤满了码头、阶梯……甚至半身已浸浴在河水之中了——他们相信恒河是由三位一体的真神脚趾流出来的圣水,可以把灵魂彻底洗涤清洁,变成新人。

  他们庄严肃穆地面朝东方初升旭日膜拜、念诵、冥想、沉思,各有各的形式。

  也有人洗脸、漱口、洗耳、洗头、擦身、抹油膏、洗衣服、晒衣服、点燃蜡烛……有些浸在水中,双手合十,虔诚祷告,然后把圣水喝进肚里。

  这些圣水,虽然混浊得呈褐绿色,受尽污染,但他们相信,唯有圣河,普度众生。

  一列豪华的车队火速吧雅迪莎的遗体送到瓦腊纳西——梵文的意思是“神的入口”(或“喜马拉雅山雪水的入口”)。

  瓦腊纳西是恒河流域七个神圣地方中最接近真神,最永恒的心灵休憩所。任何印度教教徒,有生之年都要来此朝拜一次。死后,也希望尸体在这里举行火葬救赎,否则人生就冤枉了。

  卡萨吉里殊吩咐所有人:“必须在死后二十四小时内,让雅迪莎遗体火化!”

  在曼卡力河堤的火葬场,除了小孩、传染病患者、意外横死者和人瑞之外,每天都有尸体送来火化,正如每天有人出生。贫穷的人付出一个卢比解决后事;浪漫的人出殡行列满是花香;孝贤的人为父母长者衷心默祷……

  卡萨吉里殊把亡妻用传统的红布包裹,几个下人扛起来,放到恒河中浸泡一下,洗去罪孽和忧愁,尸体摆在高大宽敞的台阶上让水流干,然后放置木堆上,再浇上油,由最亲爱的人点火……

  灯笼升起了。

  眉间点了朱砂的尸体发出焦臭的味道。

  最后化成灰烬。

  最难言的痛楚,是生死无常。最宽怀的一刻,是深信地、火、水、风、空等五个元素通过肉体被破坏,最终也回归天界。

  一个蓬头垢面、长发长须、破旧的布条胡乱披搭纠结着的修士,向卡萨吉里殊道:

  “她会再来的。”

  又道:

  “她会告诉你的。”

  日照当空,尘归尘,土归土,爱情、财富、名利、权势,都是圣河中一撮灰,滚滚南流,永不回头。

  他把玫瑰、夜来香、万寿菊和香草,放流恒河,然后用名贵的金属瓶盛回去一瓶圣水,供奉在她的灵位上。

  他没有另觅女子再婚,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三年来,每年忌日都祭拜——他没有为她建陵的宏愿,但他相信那个梦!

  最初,总是梦见白色。

  渐渐,他梦见一双炯炯有神的,不像人的眼睛。

  他梦见一个柔韧但矫健的,不像人的身体,白色的。

  他梦见尖利的牙齿,钢刀似的指抓,带粗硬肉刺的舌头,铁棍似的尾巴,又长又硬的胡须,又黑又大,还在夜间发出绿色的光芒的眼睛……

  这个月圆之夜,他点燃蜡烛,在“泰姬陵”旁的朱木拿河,因为思念和疑惑,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中。

  直至不知名的黑鸟,发出尖锐怪叫,划破夜空,也划醒了他的梦。

  他明白了。

  他相信“它”就是雅迪莎的轮回转世。

  三年了,她再来,她用这个方式告诉他——她已变成一头白虎。

  痴情的卡萨吉里殊决定找寻这头白虎。

  他用尽一切方法打听——其实不太困难。

  印度动物园都有白虎的记录。

  刚满三岁的白虎只有一头。

  在海得拉巴市。

  梦中的白虎,深深地望着他。他知道,他非得把她带走,到一个没有世俗烦嚣骚扰的地方,好好地再续未了缘。

  卡萨吉里殊近日只有一桩心事,世上没有一个人知悉。

  动物园中的饲养员在死因法庭上继续作供:

  “我已是第三次见到这个人了。他最初在铁笼外徘徊整日,与白虎拉娜痴痴对望。时间到了,要关园了,他依依不舍。第二天一早又来,恳请我放他进笼内。我怎么会答应,太危险了——他掏出一大迭钞票,看起来足够我好长时间花用,这诱惑也很大,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他是个疯子,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原来他早已在电话中劝告过他了……”

  当饲养员第三次见到卡萨吉里殊时,他已是被白虎咬断了咽喉,死不瞑目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卡萨吉里殊的信念没有人了解,当然也没有人支持。

  他是偷偷潜入园中。

  然后攀入铁笼内。

  当他勉力进行这危险的攀爬时,还摔倒过两次。手脚都被嶙峋的石头和尖锐的树枝划破。为了和她相会,他顾不得伤势,根本不在乎流血。

  这不是巧合。

  他梦到白虎,而眼前的白虎是她死后的化身,刚刚三岁。他已等不及了。

  是的,白虎拉娜见到他,马上又微妙的反应。

  他惊喜又慌乱的挥舞着双手:“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很挂念你!”

  白虎向他趋近,非常专注,目不转睛。嗅觉灵敏,视力优秀,步履深沉。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在电光石火之间,白虎痛苦而疯狂地吼叫,极度冲动,如天性指使,身不由己。一阵狠恶而腥臭的疾风中,突然目露凶光,两耳直竖,发狂地用前掌‘啪哒’一下把心爱的男人打倒在地上,然后冲向前咬住他的咽喉。他极力挣扎大声狂喊:“雅迪莎,为甚么?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为甚么?”

  没办法松开利齿,她噬断了他的咽喉,还在地面用力拖出一条血路。

  他的血!

  他的血!

  ——当他走过来,当自己趋近,她似乎记得一点,又认得一点……

  但,她嗅到浓烈的香味。

  自他身上,手上,脚上淌血的伤口散发出来,刺激她的嗅觉神经,传至大脑。血腥的诱惑,盖过一切。老虎的天性便是渴望和攻击。这是她久违的美食,绝对不可以放过……

  她是母亲和儿子交配而诞下的良种,“隔代”而生的珍稀奇兽。人有所谓乱伦,大逆不道,但兽不会。

  人有盟誓、思念、忠贞、痴恋、永恒,和再续未了缘,但兽觅食、交配、各据山头,为优良后裔斗争。还有,从不控制自己,毋须承担后果。

  杀机一起,已成定局。

  或许,她曾经是人,但咫尺天涯,兽就是兽。

  她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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