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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三章】

  ——“你知道我是谁?”……

  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

  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眼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汉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眼内。

  她过去峥嵘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要认“罪”?

  芳子冷笑一声:

  “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颔抬得高高的。

  向王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迭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

  “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

  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迭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数据,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芳子转念,忙问:“当时是多少年?”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奸狡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大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

  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

  “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是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干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

  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

  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

  “你提出证据来。”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浪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

  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汉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干出什么大事来?

  川岛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草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

  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监狱。

  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灰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

  灯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情敌的罪。

  小洞穴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

  ——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

  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么人也有:汉奸、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镇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芳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末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

  “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鬼叫的尖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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