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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惚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孤魂,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子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阕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之夜 支那之夜

  港之灯 紫之夜

  ……

  她繁华绮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 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火般红

  我们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 唉呀

  醒来时可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 相思的梦

  相思?

  ——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日,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国”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京。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扰攘的天空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上面缀满鲜红色的樱瓣,层迭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含愁带恨。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翘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倒。

  瞇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丽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呀。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桠,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襬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霎霎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蹒跚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喃喃,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绯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退,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敌不过岁月,刚如武士刀,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欷歔: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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