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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艃。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模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嗦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剧。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筒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筒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口。——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rǔ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的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 * *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焖入烫好的清酒中,微熏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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