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川岛芳子 | 上页 下页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 * *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柚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阖上,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劲——全盘用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必得活着,前尘“清算”了事,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的鬼。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甘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日本关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列席。

  这件大事,已经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遁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霸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蒙古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蜷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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