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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候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汨汨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份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到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着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和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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