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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2004/12/21 下

  于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画面,就会近乎崩溃,但有时我描述给别人听,大都得到“啊?这样也能很感动?”的反应。

  是啊,有些内心的澎湃情感很难传达,即使是个擅长文字魔术的小说家。

  大约是我国小六年级的某一天假日午后,爸不在,妈不想煮饭,三个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三兄弟围着妈苦思。

  忘了是谁开的口:“妈,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妈从抽屉里拿了张千元大钞给哥,要哥带我们去牛排馆吃午餐。

  我永远记得妈当时的表情,妈的脸上竟带着些许内疚,像是“对不起,没常常让你们吃好料的”那种神色。

  但我还是欢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厅吃了顿在当时无法想象的美味牛排。

  机会难得,我们正经八百铺好纸巾,端坐思考该吃几分熟好,然后按照汉声小百科里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么再吃什么,每个步骤都相互纠正到快要吵架。

  这顿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们回家时,忘了妈还没吃中饭,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帮我买个干面就好了。”妈吩咐哥,继续做她的事。

  那瞬间,我想挖个洞。

  很想号啕大哭。

  在大二时住宿,有阵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写关于妈的种种,当时写下这段记忆时,哭得连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报的爱,好重。

  妈教养了我们兄弟什么,让我们兄弟成为很爱妈妈、很团结、很上进的三个男孩?

  不过就是爱。很重很重的爱。

  打打骂骂的教育没有一个男孩子会怕,即使怕,也只会生出对鞭子的畏惧,而不会生出对掷鞭者的爱。

  印象中,妈对我们的打都很轻微,导致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被妈打,但有一次妈动手的时机跟力道,让我非常震惊。

  那时我已经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床上吃泡面。

  “吼,不要在我床上吃东西啦。”弟看见。

  “吃一下又不会死。”我说,看着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满汉全席”泡面,我捧着捧着,不知怎地重心不稳,手上的泡面掉了,汤汤水水湿了床单一大片,我无奈,开始将卫生纸一张张迭在上头,想说趁我弟还没发现床单受辱前把汤吸光光,他这么脏,一定不可能发现,若真的被他闻到怪味,说不定只会闻闻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进房间,发现,旋即大怒。

  “就跟你说!别在我的床上吃东西!”弟捉狂。

  怎么说都是我犯贱,我举双手投降,嘻皮笑脸打哈哈。

  “好啦好啦,干脆我的床单跟你的交换不就没事了。”我蛮愧疚,但坦白说也不怎么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后,我可是个能在满是狗尿的床上渡过两周的硬汉。

  弟同意,但仍臭着张脸看我换床单。

  然后妈正好进房,看见我在换床单,不解。

  唉,我也是个怕妈骂怕妈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换床单、而不是交给妈洗一洗彻底解决。但现在阴谋毕露,糟了一个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床上吃泡面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说跟三三换床单算了”我苦笑,比了个V胜利手势。

  “还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妈一个沉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妈气得全身发抖,眼眶里都是泪。

  “啊妈,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对”我连忙解释,妈一定是哪里听错了。

  而弟也满脸通红,错愕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妈面前。

  “床单脏了就洗,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累一点而已。你自己不愿意睡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哥哥去睡!”妈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难过的慈母轮廓。

  弟跟我都无言了,看着妈熟练地将床单拆下扛走,脚步气呼呼地离开。

  弟彻底败了。我则对弟很不好意思。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过妈最生气的画面。

  妈无法容忍我们不爱彼此,用一个巴掌贯彻她爱的理念。

  晚上十一点了,毛不知道回家了没。

  看着妈在病床,钾离子点滴滴得有够慢,妈蜷着睡着了。

  家中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每次快要还光欠款,就会添下叹为观止的新债。妈曾叹气跟我告解:“我这辈子对你们三个兄弟最不起的就是,没有能力替你们买保险。”就连妈跟爸的保险,都曾提前终止转成现金,幸好有健保重大伤残卡,要不家中经济雪上加霜的程度会令人拍案叫绝。

  但妈啊,你放心,你当我们的后盾够久了,这次轮到我们来当妈的保险。

  专心好起来,就对了——

  小插曲。

  前几天哥未来的丈母娘烧了中饭,让我们带给妈吃,一个便当,一个汤。妈吃完了,很乖,所以我偷偷将手机的闹钟设定在两分钟后,要送妈一个礼物。

  妈看着卫视电影台的电影“变脸”,预定的时间到,手机铃响,我假装有人打过来。

  “喂?喔,我是老二,嗯,伯母好。”我自言自语,用夸张的嘴型跟妈示意,是哥的准岳母打来的问候。

  妈不好意思地,装出在睡觉的姿势。

  我点点头,收到。

  “不好意思妈刚睡着嗯嗯,有,有,汤有喝一半,便当我妈有假装吃完,其它就偷偷倒进马桶,真不好意思。”我说,一副乱开玩笑的样子。

  妈大惊,慌乱地要我闭嘴,却也不敢作声。

  “嗯嗯,我妈说还可以啦,也不是那么难吃,但还可以的意思就是还可以再加强,嗯啊,也算是开玩笑的啦。”我打哈哈,穷极无聊。

  妈惊到手足无措,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又猛挥手,就是要我别再丢脸了。

  “没有啦,也不是这样啦,我妈只是胃口比较不好,虽然要她倒马桶是有比较难嗯嗯嗯嗯”我说,一肚子都在笑,快炸掉了。

  妈窘到极点,只好放弃,倒下挣扎,却心有不甘向我摇手。

  我一直嗯嗯嗯个不停,因为我想讲的最后一句话很爆笑,让我无法用很平稳的口气说出来,只好深呼吸,压抑想大笑出来的冲动,酝酿着。

  “嗯嗯嗯嗯我妈说,请你下次再多努力一点喔。”我这么跟虚构的亲家母说。

  妈大叹一口气,败了。

  我挂上电话,若无其事继续写我的小说,妈没好气问我,怎么这么没礼貌跟亲家母乱说话,她哪有说什么再加强

  妈一脸的不安,跟懊丧,跟不解。

  我终于大笑,跟妈解释我设定手机闹钟、猛自言自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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