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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2004/12/20 下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划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链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你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it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链,即使我宁愿送其它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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