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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妈坐起来,在床上写一些身体状况的记录。真容易就认真起来。

  我很困,精神非常涣散的我什么小说都没办法进行。我决定好好睡一个小时。

  铺好了床,设定好手机的闹铃,我为即将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跃。

  “妈,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说,翻过身子,抱着棉被。

  “好啊,你可以骑我放在彰基楼下的脚踏车。”妈说,推推眼镜。

  我心头一震。

  妈啊,你简直是小说对白之神啊。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来,该有多好……

  毛跟我之间,始终处于分分合合的状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晓得毛到底还爱不爱我。

  照顾妈妈是最重要的事,毛跟我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某天晚上轮到大哥或三三照顾妈,我冲去台北见毛。

  我们约在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见面,只是那晚,从我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道不好亲近的墙。

  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毛看起来还是不快乐,我也很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里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

  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你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

  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鬆鬆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

  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毛一直希望我送一只大熊给她抱。

  现在我终于送了,她选的另一个他。够大只了。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髮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it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跟我妈妈……”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这是我今晚听到最不中听的话,但我又能怎样?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t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

  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繫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得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得很好。”我说,没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搭公车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迴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每个女孩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都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週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二〇〇四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皮: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你,希望你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

  不可以忘记是谁教你换气,叫你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你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你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你的味道,你的胖,你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你。

  当你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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