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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护士小姐起先不以为然,眼睛一碰上眼睛,觉得对方的眼睛喷出的是一股兵将之气,吓得调头就跑。一会儿带着热水回来,窥视阿晴,只见她双眼望着母亲,目光柔情似水。

  护士心里嘀咕:撞见鬼了。

  “我来吧。”阿晴接过热水壶,“我来喂药。”

  护士再看一眼阿晴的眼睛,这次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晴孝顺。招弟大姨对别人对她都是这么说的,医院里的人也都夸她。母亲的病友常常对探访的儿子说,你看看人家的女儿,专程从美国赶回来,你下班来一会儿还不乐意。

  母亲由于开刀,大便拉不出,痛得直哼哼。阿晴没有办法,戴上手套,给母亲掏。母亲还在叫疼,阿晴说:“忍忍吧,妈。如果不是你,给一千万我也不干。”说着,阿晴流出了眼泪。

  母亲吃过药,躺下休息。阿晴趁机出去给老金打了个越洋电话,她说要晚一些回去,公司的事他处理着。老金说没有关系,不用担心公司。之后随便地谈了一些公司的事和家里的事,阿晴突然说:“真累。”

  “找些时间休息吧,或者有空出去走走。”

  “你养我吧。”阿晴叹了口气,“真累了,不想动了。”

  电话那端传来老金的笑声:“好的。”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阿晴闭上眼睛说话。然后互道再见,阿晴又加了一句“想你”,只听见对方的电话“啪”地一声已经挂了。

  阿晴冲着电话筒冷笑一声,随之挂了电话。两人都像没进行那场对话。老金了解阿晴,说说而已。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睡着了。

  记忆中母亲少言寡语,闷闷不乐,永远穿着肥大的旧衣服,永远在抹桌子,永远坐在缝纫机前。那天,阿晴拿着中专录取通知书回家,母亲淡淡地笑了。母亲很高兴,带着她去吃云吞面。家里很穷,从不下馆子,母亲是真的高兴,给她叫了一碗云吞面,静静地眯着眼睛看着她吃。她低着头狼吞虎咽,恨不能连碗也舔了。吃完,抬头看见母亲仍是含笑注视着她——母亲竟一口也没尝到。如今的她已有足够的钱给母亲买房子,寄大把的钞票,这些仍无法弥补她心中永远的遗憾——当年未能与母亲分享一碗云吞面。

  阿晴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睡觉的母亲。她喜欢这样,她喜欢这种不需要言语的交流。她实在不知道用言语可以与母亲交流一些什么。阿晴从来不善于和母亲交流,不会撒娇,不会说悄悄话,尤其出国后,有太多母亲不知道的故事。太平洋和这些日日夜夜把她与母亲越拉越远。每每打起越洋电话,母亲静静地听着阿晴夸张了的成功喜悦,讲出的话又总是大同小异。母亲永远听不到阿晴这些年来无奈的叹息、受伤的呻吟。

  除了把女儿带出江西,母亲不曾参与阿晴生命中的任何一件大事,从读书到工作,从出国到回国。这许多年后,母亲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长大的陌生的女儿。母亲像是对女儿一无所知,和女儿谈起一些院子里的人和事,比如这个滥交男友,那个婚前同居,母亲说起这些,言语、目光满是鄙视。

  阿晴想,我早已是如此。她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事到如今,惟有一门心思地隐瞒下去。

  因此,阿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彻彻底底的孤独。不仅仅是现在,她的出生就是意味着孤独。想想连母亲——她最爱的人,都无法沟通,她还能指望谁?外面那些男人的爱她又如何敢指望?

  此刻,母亲就躺在床上,拖鞋规矩地摆在床下。她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气息,一种让她心安的气息。

  她想起来了,六岁那年在南昌火车站,母亲搂着她过了一夜,就是这种气息。她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真想像小时那样躺在母亲怀里。她大了,羞于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她只是期待着下一次有给母亲端茶送水的机会。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表情安详平和。此刻觉得母亲离她很近,没有什么可以把她们分开。她明白了母亲对她的爱——母亲将一生最美的青春乃至生命都双手相送给了她,世上的爱还有比这更大的吗?

  几日后,母亲出院了。

  她和母亲上街、逛公园,快要回美国时,她对母亲说:“妈,你成个家吧。”

  母亲在择菜,听了这话,手停了片刻,又接着择,当做没听见。

  她又说:“妈,你再结一次婚吧。”

  母亲低缓地说:“这个年纪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凑热闹,是给自己找个伴。”

  “只要他对你好,我会像对你一样对他。”

  母亲慢慢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这一辈子全被女儿牵着走。

  临回美国前一天,上大姨家,大姨托她给天舒带点东西。

  阿晴说:“天舒不错,会读书、会判断,有眼光却处世本分,蛮讨人喜欢的。”

  大姨欣慰地笑笑:“天舒我放心。小性子小脾气不是没有,但大问题像离家出走、吵架惹事,绝对不会,也不敢。”

  大姨又说:“天舒我不担心,我反而比较担心你。”

  与母亲相反,大姨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说话做事都带着这一代知识女性的果断和大胆。大姨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和老金怎么样了?”

  这已经不是阿晴熟悉的对话方式,哪怕是与自己很亲的人。忽然间意识到,她这么多年来不常回来,不常与家里联系,对亲戚躲得更远,避的恐怕就是这些简单却无从回答的问话。

  大姨的语气带着长辈的威慑,她不得不答:“就那样吧。”

  大姨再问:“什么时候结婚?”

  阿晴内心深处的纯良让她还想,至少还想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表现正派,她不想连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丝温情,也由她亲手撕去。她不知道她为了这一点纯良,很是辛苦。

  “不知道。再看吧。”

  “阿晴,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做一些长远打算。”

  阿晴点点头。

  大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阿晴,别闹了。”

  她这些年的海外生活在一些真正成熟的人们眼里,简直就是游戏。

  大姨又问,要不要去看看外婆?

  阿晴去了。到了大院门口,她没有进去,只在围墙外徘徊。也许正如以前大姨所说,她跨越母亲与外婆惊人地相似,是骨子里的相似。现在她对外婆,早年的愤懑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种深刻的惋惜。此刻,她不想去打扰外婆,不想伤害她那颗饱受创伤的心,不想引起她心头哪怕一丝淡淡的窘态。

  这时,一个女中学生过来,问:“阿姨,你在找什么?”

  “我在……”阿晴想,是啊,自己已经能当人家阿姨了,“阿姨在找……阿姨要找的东西已经永远找不到了。”

  女中学生仔细地看着她,问:“你是阿晴吗?”

  “是……你认识我?”

  “我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听人谈起过你,看过你的照片,不过……你老多了。”女中学生笑笑,进去了。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不经意的一句“你老多了”,就把一个女人青春永驻的奢望彻底破灭了。真是可怕。她看着快快乐乐、活活泼泼、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确实觉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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