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天涯不归路 | 上页 下页
三四


  他就这么刻毒地骂,在内心深处,在日记上,在没人的地方。骂天骂地骂自己。他不认为自己变态,变态也是那帮孙子整的,但谁是孙子,他也懵懵懂懂。他觉得要是没有这份没头没脑的愤怒充塞胸臆,他就无法生存。他读武侠时,心里总敬佩那些报杀父之仇的侠客。

  一个小脏孩儿,躲在马厢暗处,看到父亲惨死在仇家的鬼头刀下,仇恨象毒液般吸进眯缝的眼睛中,不报此仇,枉为人子!然后拜师学艺,金钟罩,铁布衫一通猛练。

  在那仇家大喜之日,一个黑衣剑客蒙面而至,面罩一掀,手中长剑“锵啷”出鞘,面容一沉,森然发语:“还记得我吗?10年前今夕此时……”

  那仇家抖若筛糠,愕然失色:“原来你是……你是孙大侠之子,孙……”

  他仰天长啸,手中利剑灵蛇般一抖:“操你苟的,纳命来!”索魂剑法精光笼罩,浓重杀气夺命封喉。瞬间,数十口之家已然魂断命绝。回手一掷,冲天大火映照出一个冷峻硬汉。

  这就是他。他心中的自己。他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壮烈的场面之中,但随着眼中杀气的遁散,他目光迷离,心下彷徨。他的仇家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圆自己这血海深仇?

  他就这么活着,谁也不服,所有的生人都是臭王八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早晚要干件大事,但他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于是,就在日记上骂自己,骂完把笔一扔,蒙头大睡。

  父亲的死对他刺激不大,当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哥哥的死却让他变得穷凶极恶,对这世界充满仇恨。

  他哥哥比他大两岁。文革那会儿他家被抄,大院的孩子们见他们就打。挨打挨多了,流点血也就那么回事。于是,一对恶少横空出世。独家小院和三间大北房被人占了,他们被赶到一个叫周转房的大杂院。院里都是帮胡同串子,一群拖着鼻涕的毛孩子开始还想和他们炸刺儿,结果,让这哥两象小鸡子般的收拾了。

  附近还有帮工人子弟住的大院, 一个叫电查院,一个叫40512。他们从骨子里看不上那帮工人子弟,率领着周转房的一帮小崽子,举着大板砖打得人家俯首称臣完事。最熊的是中央乐团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夜猫子的是他们仇敌。一天晚上,他们哥两和华贝儿正溜达,发现墙根有个黑影溜过去,一看就不是好鸟。抓住一看,是夜猫子。这小子贼眼嘀溜溜的,缩着脖子抱着脑袋,一副找揣的样。“孙子,你妈逼,你丫干什么坏事了。”他过去掐夜猫子耳朵一抠抠肉,把那孙子疼得直叫娘。

  “小丫的,晚上出来没憋好屁,滚!”

  回家一看,他家的几扇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这还了得,于是,当晚夜猫子也就被砸了个希里花拉。

  在他眼里,其他人似乎总在有意和他作对。他倒不是把别人都当仇敌,但他总觉得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要伤害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坚信人性是恶的,所以,他敏感得抗拒任何他认为是想欺负他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这句话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

  哥哥死前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印象极其深刻。他哥长得清秀,冷峻,永远阴郁着目光看人。

  那天,他兜里还有10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哥两杀到西单的翠华楼饭庄,淮扬菜的馆子。二楼冷冷清清,他和他哥都穿着军装。他哥不是兵,假的。领章用两块橡皮膏正反一贴,回厂子前一撕,谁也不知道。那会,时兴穿军装,城市兵特牛,干部子弟都穿四个兜,不是四个兜就把袖子裁一块,做个假兜盖,愣充军官。大街上,不系风纪扣,把国防绿帽檐撑起来歪扣脑袋上的那种城市兵。

  饭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个女服务员坐那甩扑克,顾客进去连眼皮都不抬。桌子上油了麻花,几快大肥肉丢在中央。

  两人鄙睨地扫了眼那帮服务员。“这帮孙子怎么都这奏行,”他哥故意骂道。那几块料抬眼看了看这边,一看不是善茬子,故意大声叫:“一根鼻涕。”“两噶瘩包,想走,扛死你。”

  “臭德性,就你能格儿,我敲死你个不知死的。”

  “嘿,长耳朵没有!”他哥把领章一撕,站了起来。

  坐一边打毛活的一个老妇女低声嘀咕了句:“吃戗药了这主。”

  寒烟一看要掐起来,赶快圆场。“有管事的没有?”

  “两位爷,您要忙就去别处,我们这上菜可慢。”那老妇女打了个哈欠走过来。

  他们点了个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一个鸡蛋汤和两升啤酒。

  两升啤酒上来了,塑料升黑乎乎,油腻腻,酒上还飘了几个碎葱花。那会的啤酒象马尿,又酸又苦,也不冰镇,温都都的。但喝啤酒主要是摆谱,老爷们连啤酒都不喝,吃饭让人觉的是乡下佬。

  他和他哥之间话不太多。很少聊各自的事,说家里事也是损损继父。他们背后管继父叫“大汉。”

  “真烦,一回家就烦。还不让在家抽烟,”寒烟发牢骚。

  “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不是看在大汉对妈好的份上,我也不受他那个,”哥哥其实很懂事。

  “你跟海滨的事还行吗?”他知道哥哥考上大学就要去广州,不知他女朋友怎么样。

  “总算熬出头了,当这臭工人我腻味透了,我就想离家越远越好。”

  “海滨他爸还牛吗?”那老头过去嫌他哥是工人,打架挨过处分,而且进过分局,所以禁止女儿和他谈恋爱。这事把他哥伤得够戗,从此发誓不跳出工人圈不姓许。

  “他爸也是好心,如今谁不是视力眼?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是吃窝头的命。小弟,这世道,你有半斤重,想找八两的,难死你。你要是一斤重,八两的一划拉一片。咱家的孩子就是不能和别家的一样!”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