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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先生,直说吧,多少钱?”林姐声音里透出的是诚恳。

  还是没有答话。她看了看阿强,他憋得已经闭上双眼,额头上的青筋涨得鼓了起来。“咋叭”一声,她听到了手枪的保险栓拉开的声音。

  “NO!”她大喊。

  几乎是同时,火车正好飞到头顶。她没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只看到,从林阿强的太阳穴喷出一股血浆,溅到对面的白墙上。那四射的红浆中伴着子弹头顶出的余肉和碎皮,把白墙立即染成一幅可怕的图画。

  她脑子一阵空白,只觉得双腿发颤。她没有力气扑向四肢抽动的林阿强,只是声嘶力竭地喊,“NO,NO,我付钱,住手!……”她的高喊声、子弹出膛的炸烈声、列车碾着铁道的轰鸣声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这地点的选择、时间的配合,这天衣无缝的职业凶杀,都随这些声音的消失而消逝了。

  是怕的,是吓的,还是眼前的恐怖使她精神错乱,她没有抽泣,没有流泪,她的脑子里出现了西双版纳的那声巨响和火光,出现了丁建军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场面。她的头、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头脑好象停止了工作,时间像是凝固了,一切一切都远逝了。7个黑衣大汉,好象都显出了耐心,静静地,默默地在等待着……

  警察那“咯蹬咯蹬”的马蹄声停在了门口。突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整个脸,脖颈被钳住。

  “HELLO,IS THERE ANYTHING WRONG?(喂,有什么不对头的吗?)”警察停在门外喊。

  “NO.NO THING HAPPENED, OFFICER. MA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不,没事,警官先生,祝你圣诞愉快,新年快乐!)”为首的黑衣人点着香烟回答。

  警察的马蹄声走远了。夜,又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宁静。捂在她脸上的大手也松开了。

  “交出钱就算了。”为首的那个人,像一架机器人似的,呆板而又平稳地重复着那句同样的话,那语调,那节奏,不像出自人的口中,倒象来自一架发声器。

  又一趟轰轰的火车声啊起,那粗壮的杀手,没有等候为首的命令,用嘴吹了一下枪口,来到了斯迪文身边。他的动作,时间与上次的几乎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斯迪文也同他哥哥一样,闭起双眼,等待着将要来临的那一刻。

  头顶上的铁轨,脚下的土地开始抖动了。不知一股什么力量,使林姐喊出话来,那语音相当有力,相当清楚:“请告诉我钱的数量,我定会尽快如数交付。如有差缺,黑喜帮的路易会出面调停。”

  “哪好吧,五十万块的劫货钱限你三日付清。见钱放人!”为首的说完把手一挥,其他人立即架起斯迪文和林阿强的尸体夺门而出。临走前,为首的又在收银机上扔下一封信。

  都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

  警察那“咯蹬咯蹬”的马蹄声,清脆、悦耳。

  人类的承受能力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确信,女人的承受力比男人大。从生命的问世,女人就遭受着巨大的痛苦,直至生命的终了。如男人早行一步先归西天,把剩下的岁月丢给孤独无靠的女人,她总是善始善终地把它走完,直至那生命中的灵火完全熄灭。

  但女人的承受力绝不是没有极限。男人碰到这个极限,也许是火爆冲撞早成夭折。女人呢,碰到这种极限往往会出现转折,这种转折在缺乏耐性的男人眼里,是永远不会预测到的,而女人能。这种本能也许是女人先天具备。林姐就属于这种人,而她在优秀的女人里又是最超凡的。

  在阿强、阿坚的事发生之后,她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楼梯的台阶上,面对着喷射在白墙卜的那滩红色,手里拿着那封信,内心深处翻涌着浪花,每朵浪花都是被血染成的红色。

  信是黄四写给她的,写得很简单:五十万买一家子的人头不算贵,三日之内如不备齐,将照取你和你孩子的人头。

  血腥的震撼对她来说已不是头一次。从她十多岁起,看到的就是造反有理、横扫一切、夺权、走资派的阴阳头、地富反坏右的改造,砸烂狗头、油炸黑帮、火烧大楼、捆绑吊打、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还有那西双版纳的火并——炸翻出来的筋肉、炸飞起来的丁建军的碎尸……今天,林阿强的鲜血和皮肉又呈现在眼前。

  她陷入了绝望,残酷的现实使她明白了,明白了一个千真万确的道理,那就是弱肉强食。人不狠,心不黑,不吃拌血的饭,不仅活不下来,反而还会成为别人碗里的饭食。

  她一直这么想。想了多长时间?是半天?一整天?还是两天?她全然不知,也没有一点儿概念。她处于一种魂游体外的状态,她觉得灵魂似乎真地出壳了。就像这样坐下去,别说两三日,就是两三年,恐怕也觉不出饥、渴、困、乏来。这到底是什么力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林姐的眼皮时闭时合。她上身挺直,双臂紧抱双膝,呼吸缓稳,血液通畅。看上去,她似乎真地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在那个境界里,她像是在寻找,寻找她自己该走的路。

  天刚蒙蒙亮,她动了动身体,对着门口说了声“进来吧。”

  门“吱”地一声打开了,探进来的是继红的头。

  “林姐。”继红叫了一声,看着墙上的那滩红,向她慢慢走来。

  “那是林阿强的血。”她平静地说。

  “林姐,真地出事啦?快跟我走吧!”

  “去哪儿?”

  “去看冬冬。”

  “不,这是两回事。从今往后,冬冬不可在任何人面前出现。”

  “林姐,你快离开这里。不然……”

  “继红,狮子头路易与你还有联系吗?”

  “没有。”

  “四大金汉你能找到谁?”

  “鸭血汤或许两面焦还可……”

  “你火速去与他们联络。务必安排我和路易见上一面。”

  “林姐,这不可能。你在想什么?还是快跟我走吧。”

  “时间就定在今晚,绝不可拖延。”

  “林姐,你在说梦话,这怎么可能。”

  “可能,去吧。”

  继红看着林姐那像尊塑像的身体,突然眨动了两下长睫毛,飞快地跑出门外。

  头顶上七号列车的车轮在滚动。支撑铁轨的钢架好象要发生断裂,地面的柏油路在颤抖。“林记福州快餐”的招牌已经倾斜,忽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砸得地上的残雪腾空飞舞。林姐屋里的楼梯“吱嘎吱嘎”地作响,店堂里的桌椅也跳动起来。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打扰林姐,她静静地等,等待那个信号,那个生存下去的信号。

  林姐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变冷,骨头在变硬,眼睛往外喷火,身上忽然冲满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仿佛是刚刚迈进拳击台的重量级拳击手,只等着往对手的致命处狠狠一击。

  不久,继红又出现在门口。只见她兴冲冲地撞进来,拉着林姐的手说:“起来,快起来。路易马上要见你。”

  下午,在一个装修不俗的高级餐馆,林姐见到了路易等人。路易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岁数与林姐相仿。四大金汉也不过才十六七岁。他们并不像继红所描述得好似神兵天将。他们看起来个头都不算高,巨面带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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