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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张实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就让人觉得扔声奶气了,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你的工厂是你的人生最爱,我的论文是我的人生最爱,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你凭什么用你的人生最爱来毁掉我的人生最爱。我不太清楚张实在纽约读书期间是否跟台湾同学有过比较多的接触,什么最爱呀之类的台语台腔的女里女气的连我听着都害臊,别说张文儒了。张文儒终于忍无可忍,他仰天长叹,如虎啸狼嚎,凄厉高亢动人心魄,他是这样叹的:大道无道大法无法大道无道大法无法啊——

  我写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点点滴滴洒落在面前的弧形键盘上,我一点也不怕被我妻子看见,我任凭咸滋滋的眼泪顺着脸庞不停流淌,我今天就是要让我的眼泪跟着张文儒的虎啸狼嚎纵情流淌。我想说的是张文儒啊我爱你。你们谁要是对这件事感到奇怪你们就尽管奇怪好了,这说明你们根本到达不了我和张文儒已经到达的高度已经深入的深度已经进入的浓度。现在,我要来谈谈我为什么会潸然泪下的原因了。因为,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张文儒就是我,我就是张文儒,我的年纪只有张文儒的一半,他有一个私生子而我连婚生子至今也没有踪迹,他是一个万人大厂的厂长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软件公司里的打工仔。

  无论从任何角度拉出一条任意直线我和他都无法相交。可是,现在,就是此刻,我前所未有地强烈感到,我和他是一体。我走过了他六十几年的艰辛历程,我看到了他身历的种种无法之法无道之道,我知道他是如何在这里面越出一条崎岖之路的,现在,到了垂暮之年他的最后的敌人竟然是他的儿子,儿子现在把他当作仇人他把儿子当作亲人,他们即将开始必有一个人去死的厮杀,人生安排无比残酷天道混乱无以澄清,他这才确切知道了命运对于他来说的真相,那就是在无道之道中往前走,在无法之法里寻求无边大法。我在想,如果我是张文儒,我有这么一个道子,我会怎么做?我会:

  一、告诉他,小子,我是你的亲爹;

  二、让他选择,如何对待给了他生命的亲爹:跟父亲厮杀还是向父亲投降;

  三、他如果选择厮杀我就先毁了他;如果他选择投降我就先投降。

  以上的选择范围其实很小,因为,我猜想,如果张实知道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的话,他当时就会震惊得晕了过去,后面的几个选择将无法进行。我要做的事情是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在寂静的特护病房里彻夜不眠,以一个公开的亲生父亲的身分陪伴着张实,我会低下高傲的头颅轻轻地贴在他已经隐约显出白发的额角,心中酸痛无以自制,我的生命只有这么一个纤细的线索在狂风里飘荡,他如果断裂了随风而去了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身后茫茫。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担心过现在却被这身后茫茫吓呆了,我捏着张实冰冷的手像捏住即将断线的风筝的线头,心中发了一百个誓只要他醒来我什么都照他的办,你要测试就测试,因此而关厂就关厂,儿子不就是应该踩着父亲的肩膀向上爬的嘛,我这么死脑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后来,张实醒来了,他的迷茫的瞳孔刚刚能聚焦,他的表情就变得令我吃惊,他阴冷地一个一个地拔去了身上插着的针头管子什么的,一声不响地起来,扔下目瞪口呆的我,梦游似地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合适于是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现在,我泪眼朦胧,我看见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场面,前面走着的是儿子,后面跟着的是父亲,他们之间的间隔距离恒定不变,他们在飘浮着摇曳的夜雾的街道上走着,就像两只纸折的小船在溪流里漂着,溪流黑得如同墨汁却不能把他们污染,他们像两只奇异的白天鹅优雅地漂流,黑白对比如此鲜明以致整个世界看上去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过渡地带。我不明白这个色彩的象征意义,因为非黑即白根本就跟我的世界观截然不符,我有意识地摒弃这种观念的努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我依然被这个色彩的醒目对比深深激动就像被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剑刺透胸腔,炙热的剧痛伴随着清凉的新风洞穿了我的躯体。我迎风而立无所畏惧,已经丧失一切的人再也无可丧失,所以我除了解放的快意别无任何感觉。命运既然这样对待了我,我不加反抗欣然接受我就是想知道放弃反抗后会有什么结局。现在我看到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张实走进了一个违章建设的旅馆,说它违章是因为它的消防设施根本没有,楼道里还堆满了易燃物品,楼下的大门却只能两个人并肩而行,多一个人就会堵住。按理说这样的旅馆根本通不过鉴定和验收可它就是通过了,直到事发以后惊动中央,中央下令一追到底,于是立案侦办,后来在法庭上追究刑事责任时才把原委一点一点追了出来。我作了这样的环境介绍真是不打自招,让读者提前知道了危机和悲剧即将发生。楼下附设的迪斯科舞厅在深夜还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张实穿过人影憧憧挤得水泄不通的舞厅径自上楼,定了一个房间,看来他是决计不再回家不再跟父亲同在一个屋顶下了。迪斯科舞厅的喧闹声终于使我跟张文儒脱离开来,现在我是我张文儒是张文儒了。我看着张文懦微微显得佝偻的身躯冒着被撞倒的危险也穿过了群魔乱舞的迪斯科舞厅,随后在上楼的楼梯上移动,缓缓地然而一步不离地跟着张实,张实进了房间他也跟着进了房间,张实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他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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