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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张文儒受到的打击既在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张实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也在意料之中(许淑娴早晚要去世而张实早晚该知道这件事);让张实吃惊的是张文儒听到消息后,没有出现他预期的大悲大恸,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恍惚注意力好像一下子无法集中起来。这件事说明比起张文儒来张实毕竟是个雏儿,他的生命统统算在一起也不到四十年,所以他无法想象一对夫妻真的分离了四十年会是什么感情,他只是凭着电影啦小说啦什么的来推断,殊不知那些玩意儿里面的四十年不逾的忠贞正是玩那些行当的人们的心灵替补而已,没见到那些行当里面的人们离婚率远远高于其他行当,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大方便就弄出些忠贞不渝来替补一下,就好像肾坏了的患者弄个人工肾来替补的道理一样。张文儒的反应只不过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灰意懒无心恋战,他看着张实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的脸,心里说,小子你还嫩着呢,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我娶过许淑娴你就觉得掌握了我的人生重大机密就好来跟我周旋上一番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你亲爹,不知道我把你操出来之前你只能在我的腿肚子里面转筋呢。

  我妻子响亮地在我的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说,老公啊,你真的走火入魔哦,你怎么一写到张实跟他父亲的关系就一脑子邪门啊,就是追求古希腊悲剧也不能弄得像赵本山演的小品似的,你笔下这对父子不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吗?我急忙辩解说,我这是把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去了,我的笔就像黑暗中的一支蜡烛,照亮了平常人们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些一闪念。也许我的用语朴素了一些,考虑到他们都是从美国回来的这一点,张文儒可以在心里这么想:我的儿子,外部世界对人类来说是不可穷尽的你的观察永远只能是事物的表象,哪怕在我是你的生父这一点上你也永远匍匐在表象之上就像一只工蚁匍匐在地球的表面之上。意思还是一样的嘛,而且,远不如赵本山式的语调有力量。

  总之,张文儒得知许淑娴去世心想张实就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心中不禁一阵彻骨酸痛,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没有意志和力量跟长得像小牛犊一样充满了男性意味的儿子继续争斗了,他决定放弃对儿子的干涉,心想,就让他留在身边,就让他留在中国陪伴自己度过孤寂的晚年好了。他突然之间不再反对儿子的一切主张和交往,他说,是我让林兰离去的,可是我现在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现在开始,你可以按照你的意志去行事了。去吧,我的孩子,你去吧。这时候张实的嫩相就彻底露了出来,他突然后悔为了自己的愤怒就脱口而出地把许淑滴的真相抖露出来使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像个即将离群去寻找死亡墓地的衰老的亚洲象,一个人独自悄悄走到丛林深处,用最后的气力甩动长鼻挖出土坑,自我葬身其中。他心中不忍也是一阵酸痛,说爸爸对不起,我是个混蛋。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张文儒倒凄凉地笑了,说,傻孩子,你现在还不懂爸爸的心境,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妻子居然抹起了眼泪,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还有一点人情味。她静静地倚在我的身边,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很久没有再吱声。寂静中,我动作柔和地抚摸着她瘦弱温热的脊背,心中忽然一阵惭愧,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她上当了,我在这里不过是玩弄了一个诡计,是为他们父子紧接着的生死搏斗埋下伏笔而已。这正是我想从未来的观众那里得到的效果,让他们先感动起来,把他们的心搓揉得软软的,就像皮革工厂硝皮似的,管你牛皮猪皮多硬多板,硝上一硝就软软和和伏伏贴贴,然后,尺子剪刀一起出动,就可以任剪任裁大小由之了。没曾想首先被硝到的皮子是我这个精明冷静的妻子,以致她对我的人品都给予了高度评价让我觉得无法收场。一个美国作家说过,作家这行当,就是出卖朋友暴露自己。我得替他补上一句:欺骗老婆。我不是作家我的老婆不是我用写作骗来的,一旦我写作之后尚且如此,以此推理,专业作家以及他们的老婆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十章 契约

  现在,我已经从小仲马的梦魇里彻底解脱出来了,茶花女和贵族青年分开后,就是生离死别,我的张实和林兰分开后的演变,是两人签了一个合同(在法语里叫契约,茶花女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词,我只在卢梭那里看到过),所以到了这份上,小仲马即便有后人,他们除了朝我干瞪眼也不可能有别的作为了,这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则是,跟巴黎女郎庭外和解的浪漫故事和法文版的版税收入也一起没有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唯有服从一途,人犟不过命是不是?我已经站到了小仲马的肩膀上了,这便宜就不算小了,人心啊欲望啊什么的都得有个知足的限度对不对?我跟自己这么说了以后心情就好了起来,就集中注意力回归到林兰和张实的故事上面来了。

  林兰和张实签订合同的事情是这样的:

  回到农大以后的林兰其实内心是苦涩的,她不可能下苦涩,她已经那么久地盼望张实归来,上天垂怜张实真的回来了,不仅回来还邀请她一起到清嘉乡去治理污染,可是刚刚在一起待出一点点味道,张文儒就杀了出来,强迫她当了一回现代中国不是妓女的茶花女,毕竟涉世不深面对老狐狸一样的张文儒林兰束手无策,唯有退缩一途。曲佳佳恨铁不成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是窝囊废说天下女权坏就坏在你林兰这样的人手里,妇女迟迟不能得到彻底解放就是你们这种逆来顺受种下的祸根。林兰被骂急了又无言以对,情急之中一屁股坐到宿舍的窗台上,说,你再骂一句我就跳下去。曲佳佳看也不看就说,你跳呀你跳呀。林兰说,你回过头来看着,我要跳楼的话也要你看着我跳,我要当着你的面跳下去,让你从今往后一闭上眼就是我跳楼自尽的恐怖场面。曲佳佳真的就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林兰说,好啦,我在看着啦。林兰说,好啦,我现在就跳啦!说着她纵身往窗外一跃,就从她们住的二楼的窗口里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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