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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林兰正在忘情地挂洗衣服的时候,一缕额发耷拉到了眼睛上,她的手上沾满了肥皂水无法出手撩拨,所以她不假思索地撅出下嘴唇吹了一口气,气流准确冲击额发,额发飞回原位。这个情景让我喜爱无比,她的动作炉火纯青说明她在必要的时候能够调动身边的一切来解决所有的人生问题。我希望张实能够看到这个场面并且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张实没有看到,看到的是张实的父亲张文儒,就是这个动作,使张文儒的警觉陡然升起,他像一个设在山顶的瞭望哨,发现了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就知道入侵的大队铁骑已经跨过界河进入本国了,他感到了张实即将面临的危急场面,他想他为张实驱逐侵略者的时候到了。

  张文儒年轻时候风流倜傥,跟许淑娴尽享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后来跟张实的生母在一起,又结结实实地经历了苦难中的爱情,别具风味难以忘怀。张文儒渐入老境回首来路,一方面他为自己的情感历程上的富足而欣慰自豪,他想,爱之高境界无非两个极端,他已同时占据,此生再不作它想;另一方面,他看着张实抛却于娜娜回来跟林兰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简直就是他四十年前历程的盗版片,他不禁想到,小子,这等齐人之福也是你所能享受的,在这上面你也搞盗版你老子的经历不就暗淡无光了吗?出于对事件独一性的珍视,他绝对不能让张实也来复制一遍,就像集邮爱好者终于收集到了世界上只剩最后两张的绝版邮票,他立即销毁其中的一张,哪怕那是他历尽千辛万苦耗去千金万银才弄到手的,他要的就是最后一张的独一无二的性质;天无二日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不过规模大一些,动作残酷一些,弄不好要用几百万颗人头来达成这个独一无二性。

  我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她斜视着我抑制住嘲讽,尽量平淡地说,我说你的脑子转些什么念头啊,人家父亲能这样对儿子吗,你没当过父亲起码也见过父亲啊,这是不是太离谱了些。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好像不听使唤自己就这么写了下去。我妻子说,那么你的脑子哪里去了,动动脑子,OK?我当然用了脑子,我的脑子里其实是古希腊悲剧的憧憧鬼影,在古代希腊人那里,父亲为了王位安全搜杀儿子斩草除根,儿子反过来又干掉父亲顺便还把母亲给娶过来当老婆,上古时代人类脱离动物界不远,人伦混乱无所顾忌,至情至性酣畅淋漓,宫廷里阴毒的计谋层出不穷,殿堂上智慧的驳难刀光剑影;宽大的长袍像天上的云彩飘逸豪放,大理石台阶上人血迸溅甜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不知道这话如何跟我妻子说,我想,如果我妻子都不接受这样诠释张实和张文儒的父子关系,广大观众恐怕就更不会同意了,到时候扣我一顶心理变态的帽子还是小事。我承认很多时候我还是很现实的,比如现在我就能很现实地作如是想。

  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好说话,于是我的故事重叙如下。

  张文儒年轻时候经历了跟许淑娴的痛苦的生离,后来又跟张实的生母经历了绝望的死别,生离和死别使他在渐入老境的时候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如今他看着张实一步步走近他当年身陷其中的陷阱深知其中苦不堪言,作为一个疼爱亲生儿子的父亲,他像一只护雏的老母鸡,不顾一切要阻止儿子重蹈他的覆辙,哪怕对面来的是一只凶悍的老鹰他也无所畏惧。这样的场面也别具另一种悲怆,这样描写也未见得就不好看。这件事说明,许多事物的发展都具备了两种以上的可能性,而且两者之间并无优劣之分,更没有非黑即白的生死界线。我年轻的时候就不懂这一点,以致我会干出把一叠碗砸到墙上当礼花放的蠢举。现在我懂了,所以我从善如流知错就改。张文儒出于对张实的疼爱非要把张实疼爱的女人撵走,这种在年轻时候的我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现在看来就像吃饱了难免要打饱嗝那么正常。可见,岁月流逝人改变看法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一头驴子会犟到底的,道理如下:没有一头驴子会永远不老。现在我看到了张文儒的一片苦心,于是我一改前面写的张文儒一片妒心的说法。

  林兰撅起下嘴唇吹额发的动作,让张文儒心里一惊,他忽然感到一阵对命运轮回的恐惧,他就是在看到这一个同样的动作的以后,才迷情乱性跟张实的生母匆忙行事以致昏头昏脑就有了张实的。就是这个同样的吹额发的动作,其他都是借口,什么远离亲人心中孤寂啦,什么体弱多病渴望温情啦。就是在看到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许淑娴就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故事,就觉得横隔的太平洋是永远不可逾越的,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进行如此逻辑的推理,他就是被撅起的下嘴唇和飞扬的额发迷住了,他动作笨拙地一把拥住了也是正在替他洗衣服的张实的生母,虽然他营养不良,高烧了五天,他从床上起来时还步履轻软如同踩在云层里,可是他一把搂住张实的生母时的力气猛然间壮得像一头公熊,张实的生母跟林兰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中分的头路露出青色的头皮像挂在枝头还来成熟的青色的果子,就是这种青涩大大激动了压抑性欲三年之久的张文儒,他在这个主动来照顾他的小女工面前一下子抛去了温文儒雅的做派,像任何一个车间男工一样咻咻地喘着粗气,而身强力壮的小女工却一下子变得像十九世纪欧洲宫廷里的淑女,娇弱地瘫倒在张文儒的怀里。

  他们其实就这一次,因为完事后张文儒告诉了小女工他有一个妻子在美国,小女工含泪笑了笑,说,我知道。张文儒当时吓得一身粘汗。小女工说,你别怕,我是猜的,别人都不知道。后来小女工没有再跟张文儒有过,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不论哪一级组织来找她谈话她都一声不吭,人们只好用沸沸扬扬的议论来惩戒她,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小女工真的难产大出血死了。现在张文儒倒不是担心林兰会因为吹一下额发就最终导致难产大出血而死,现代医疗技术根本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想到的是大洋彼岸的于娜娜和他的孙子,以他的亲身经历推断,孤身男人没有一个躲得过身边的这种吹额发的魔力。他担心的是张实休掉于娜娜另娶林兰,这样他的孙子就没有爸爸也没有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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