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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丈夫终于到了他耿耿于怀的地方了,离婚的字眼出现了,我怀疑那就是第二响靴子落地的声音,这是不是意味着楼下的房客终于等到了可以放心睡觉去了的信号了呢?去迈阿密的计划非常突然,如果没有那场初春大雪大概也没有去迈阿密的行动。初春大雪如此之大以致学校停课一天,其他同学欢呼雀跃我却恼火万丈,我在家里收拾着脏乱到了无以落脚的厨房和厕所,心中怨恨我丈夫消沉惰懈,早晨我说了一句你在家里时间多能不能清理一下房间他就爆炸了,他说在中国你乖乖打扫房间从无怨言现在不就是我沦落到了一个餐馆小工你才对我指手画脚,我在家里时间多是到了美国才多的我在中国的时候想在家里都找不到时间,你当我愿意在家里待我连美国都不愿意待。

  他吼叫声震得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落了下来冲出门之前顺手把桌上的一叠碗扔到墙上砸个粉碎,白色的碎片在空中飞翔了好久好久像一群鸽子久久地在空中盘旋。我在收拾残局的时候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工餐馆的女同事打来的,她居然在电话里开导我说你丈夫是个值得你尊敬的男人你现在年轻不懂将来你懂了你又不年轻了。我气疯了挂断电话又拨出电话,我说你不是一直要带我去迈阿密吗你如果真的想带我去的话现在就走现在不走就永远也别去了。一小时以后汽车来了,我留下纸条就走进门外的漫天风雪之中,白色的雪片像飞蛾急急地扑来又急急地飞去。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恍惚,那白色的碎碗片和白色的雪花片交织在一起像梦境般的盘旋,年深日久它们越来越不像是真的。

  第二十四章 诗人相通

  张实的心跟张爱玲相通着,听上去不可思议。张实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一点,张爱玲就更不知道了。世界上有很多人的心相通着可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他们像失去了联系的地下工作者,擦肩而过无法相认。有一句成语就是专门表述这种状态的,这句成语是当局者述。张实和张爱玲都是当局者,身在其中岂能不迷。这类人中的极少数有可能觉察到这种状态从而幸运地得以沟通,有时候是通过音乐比如高山流水就沟通了两个古代音乐家,有时候是经过文章比如毛泽东说他与鲁迅相通就是通过这个渠道。

  张实和张爱玲相通则是通过一座坟墓,具体地说,是通过许淑娴的坟墓,张实和于娜娜站在许淑娴的坟墓前的时候,他突然间对许淑娴有了一种惊醒般的认识,他看着许淑娴的墓碑上的照片觉得他认识许淑娴好多好多年了,觉得是他而不是他的父亲跟许淑娴从五十年代一直走到今天,现在许淑娴终于走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她反抗过躲避过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挥手再见了的世界了。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美国华人里面大肆报道的张爱玲之死的消息,他一瞬间从许淑娴的照片上认识了张爱玲,认识了一个一天也未曾屈服过的诗人,他想我怎么会认识张爱玲的呢?仿佛乐队猛然奏响了新的乐章,他忽然觉得毫无疑义了,他的的确确认识张爱玲,张爱玲就是许淑娴许淑娴就是张爱玲,既然他陪同许淑娴走过了五十年代,他也能陪同张爱玲走过三十年代。

  所以当于娜娜伤感而悲愤地质问他到底回不回中国到底跟卢小菲什么关系的时候,他正在为他的这个发现而震惊,他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喜极而泣的悲恸。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于娜娜问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回答了些什么。他为有如此一位超拔特立的女人陪伴自己而油然升起幸福感,又为他们终于分离而伤痛不止,现在他一个人站立在世界上,他身体里面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骄傲,他不会在乎任何世俗的控诉了。

  张实一瞬间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的确让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已经无法对张实的行为负责了,现在张实是张实我是我,张实已经脱离了我而独立存在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张爱玲心仪到这种程度,在我看来张爱玲不过是个神经敏感的小家碧玉,文字功底扎实而心地阴冷的不走运的作家。眼下的热不过是时装换季的热闹,又像是皇帝的新衣不说好就是自己犯傻。张实两样都不是,他是诚心诚意的,而且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这件事于是就有值得惊奇的价值了。

  长岛的春天温暖而湿润,墓地的风是从大西洋上刮过来的。许淑娴就要在这里永远沐浴大西洋的海风了,她再也不会像她年轻时候那样站在黄浦公园的堤岸上眯起眼睛,让太平洋的风高高扬起她乌黑的长发了,就像扬起一面闪亮的黑旗。张实其实想说的是这个,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个话题插进于娜娜的控诉之中。我觉得张实到了这份上可以算得走火入魔了,于娜娜看着他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眼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想到了这份上如果不说离婚不去离婚自己就是冤大头神经病了。所以,他们从公墓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决定离婚了。离婚的事情无需多说,如果双方都同意离婚,那么在美国离婚和在中国离婚,繁简程度已无差别,都叫协议离婚,都只需自己动手不必法庭插手,省时省事,高效低费。

  所以当他们从签了离婚协议的律师楼里出来站在冷清的大街上的时候,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实说我要走了要到清嘉河边去了,你以后一个人你自己保重。这话细细追究显得虚伪,可是此刻无人追究话就显得伤感而动人。于娜娜静静地看着这个朝夕相处了七年的男人眼神迷茫表情坚定,她说你回去要用钱你把房子卖了钱你拿去。说完她扭过身去,快步离开,她想再不走掉就真的像在演电视剧了。于娜娜的高跟鞋跟在空旷的大街上叩出清脆的响声,她弱小的身躯孤苦无助。看着前妻越走越远的身影,张实两行眼泪滚滚滴落,他泪眼朦胧依然看见于娜娜就此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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