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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张实对于娜娜的最初的了解就是这样的。这绝对不是意味着他们的结合是轻率的,他们结合的时候,面临艰难时刻,寂寞、无望、前程叵测、异族文化像海洋一样看不到边,于是他们就组合成了一艘小船一起飘浮在海上。张实后来在美国阅历日深,知道像于娜娜这样的女孩子,仅仅出于摆脱生存危机而嫁人的话,她可以嫁一个比他好一百倍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在雪地里的穷学生。我知道我妻子不喜欢于娜娜雪地救张实的故事,可我偏偏喜欢得要命,因为我喜欢于娜娜这么做。

  喜欢归喜欢,不认识了归不认识了。现在看来,这个不认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怎么好好认识。其实往细里想想,一个女孩子家好好的就敢把雪地里的一个穷学生拖回家来,这种胆量,比起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按在雨地里,后者需要的勇气还不及前者呢。所以,人不能把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归为天经地义而把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归为特异行为。所以从张实方面讲,如果他也觉得不认识于娜娜了的话,除了体温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张实有回避真实的倾向,就像我所不齿的斗牛士,一看见情况不利就哧溜一下逃进挡板后面比挨了棒子的狗跑得还快。

  我妻子终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就停止了对张实的深究,她的话是这样的,你要张实做个勇敢的斗牛士去斗他老婆?我妻子像个训练有素的步枪射手,神枪手的要诀我知道,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击发,这时候打出来的子弹弹无虚发,就像现在这样。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有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被一枪命中的感觉,就像阿Q说的人生在世有时候大约也是要杀杀头的吧,人生在世有时候大约也是要被击中的吧。不过,我没有被虐倾向,所以被击中多了就会受不了,好在我妻子也没有虐待倾向,她开枪的时候也不多。在这个故事里,到目前为止也就这么一回。因此我和我妻子的感觉都挺好。

  现在可以讲讲张实回到美国的事情了。

  很多时候以来,去美国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举动,它似乎跟一种新的生活甚至新的人生相联系,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雀跃。很多时候以前,去美国是一个令人恐怖的举动,它肯定是一种种灾难的根源,在海外关系的等级上,它跟去了台湾是排在一个层次上,如果记录在某人的档案里,就等于钉在历史的耻辱桩上了。

  现在,张实要去美国了,他在美国待过八年了,他现在说起到美国,是用回这个字眼。现在,他回到美国了,他既没有雀跃也没有恐怖,他的走向跟上述两种判断全然不相干。

  他的感觉是压抑。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原因,现在,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公开声明了决不向绑架了人质的恐怖分子妥协,也有许多国家没有发表过这样的声明。不论是发表了声明的还是没有发表声明的,他们有时候恐怕还是难免向恐怖分子妥协的,从牢房里放走几个千辛万苦抓来的囚犯。虽然他们自己的人质也得以安全回家,但是,要他们兴高采烈恐怕难以做到,这就跟张实现在的心情相仿。聪明如于娜娜当然深知张实此刻的心情,她一方面装作根本没有发生过这起绑架事件,另一方面她对张实好颜相待曲意逢迎。你只要回顾一下,妥协了的大国事后对恐怖分子的羞恼和从此势不两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再假设一下,恐怖分子却异想天开偏要在这个当口上跟他们的大国仇人缔结友好关系,就知道这件事做起来的难度了。

  但是,于娜娜不是普通的女性,在她瘦弱单薄的躯体里面,不屈不挠的意志和有条不紊的精明,如同两台发动机,推动着她碾碎障碍一往无前。别说是一个张实,就是一座山,她也能钻出一条通向山后的隧道来。她坚信理性和智慧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其他通通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她信仰理性和智慧就像教徒信仰神。她对张实的遗憾也就在这里,她的丈夫不够理性,所以,她勉励自己用双倍的理性来弥补这个缺憾。这种做法并非像外人看上去的那么怪异,在女权主义高涨了几十年的国度里,一代理性的女人已经长大成人就如一片参天大树已经绿荫蔽日,男人比女人理性的天条已经由她们改写了。现在的故事,就是于娜娜的理性和智慧如何迎接挑战的故事,她的丈夫反过来像个更年期的女人心怀怨恨无法无天,逼着于娜娜软硬兼施恩威并举迫使他最终就范回归正途。

  于娜娜的具体做法是这样的:

  清晨的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张实正在酣睡,他梦见自己走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突然看见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马蹄发出哔哔哔的声音他并没有感到奇怪只觉得害怕,因为就在哔哔哔的马蹄声中马蹄端到了他的脸上,他受了惊吓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闹钟悬在眼睛上方,于娜娜正笑嘻嘻地举着闹钟。张实到底做没做梦或者真的做梦了做的又是什么梦。我只能加以推测,其实读者也都知道,所有书里的梦都他妈的纯粹扯淡,文学评论家剖析梦境煞有介事地其实也是以讹传讹误人子弟。唯一能够有把握描写的,是他看到眼前的闹钟时心中恼火脸上僵硬的情形。他睡眼松惺焦点散乱,看见于娜娜的笑脸就像看见催命小鬼,他一把扯过被子捂在脸上,他似乎打定主意做一个有骨气的俘虏,就像许云峰江姐,其实我看他阴阳颠倒像个在撒娇的半老徐娘上海话把此种情形叫做发老嗲。

  此刻的于娜娜心明如镜进退有据,她知道现在她的工作是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哄也好疼也好必要的时候喂张实吃奶也好,总之让张实把想出的气出完想撤的娇撒完,所以自己沉住气是先决条件。她拨开张实脸上的被子,两手捧住张实的脸颊嘴里夸张地说,张实乖乖起床啦,上班班啦。一只手还伸进了被窝,像一只灵巧的松鼠钻进了张实的两腿之间,拨弄松果似的摆弄着小东西,嘴里不停地说,起来啦起来啦。张实觉得自己这么大个汉子在小小的老婆面前被哄来哄去到底难为情,就起来了。张实的不好意思的致命弱点被于娜娜准确掌握,叫人看了气结,如果是我,我就躺着,干吗要不好意思,我妻子如果也来这一手,我乘机装傻乐得享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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