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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如果知道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现找个地方坐下来,他们也会说一些好好的话。人一般都经不起最后一次的考验,有的恋人就会在最后一次会面时把硝镪水倒在对方的脸上。所以,最后这个字眼怎么看都含有一点恐怖的意味,想想也是,伟大如耶稣不也栽在最后的晚餐上吗?不过,卢小菲和张实当然是另一回事情,至于究竟会怎么样,他们没有机会经历它所以不好说。回头看看,我想起来,老板其实是知道最后一次的,所以她才不再捂住嘴巴而是由着性子高声喊叫,不再担心邻居啦舆论啦名誉啦,这么一看,最后一次还意味着解放。可惜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是到了公元2028年才知道的,那时距离我们的最后一次已经三十年了。所以,我也说不好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怎么对待最后一次。

  张实就这样回到家里,他倒是不想让于娜娜为自己担心,同时也不想让于娜娜看自己出的洋相,这点自尊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口气清淡地说没事。其实于娜娜早已知道他的公司被封了菌种被扣了他的所谓论文是肯定做不下去了。如果于娜娜不在生气,她的头脑保持敏捷状态,此事就真的到此了结了,可是于娜娜在生气,结果就不一样了。这个故事后来的发展就是说明了,如果能不生气就尽量不要生气,生气要坏事的。生气的于娜娜这时产生了一个只有生气时才会有的想法,她认为这是一个向她的丈夫说出真理的好时机,其实这是她为自己一吐胸中恶气找的一次借口,冷峻如于娜娜也要自欺欺人,知识女性的困难之处就在于此,她们和知识男性一样,她们太看重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以为这就是有知识有教养讲文明讲道理。实际上,于娜娜这一次最不讲道理。于娜娜用一种非常坦白的口气说,你不用装成一副没有受伤的样子,只有我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苦。她实际上是想表达一个他们之间可以共同承担这个痛苦的意愿,但是她的知识女性的范本让她把话说成了这个样子。张实当时就不开心了,说,痛苦,你说什么笑话。

  夫妻俩的这一个来回,他们的交谈就成了从山顶往山下滚动的巨石,加速度地朝着山脚的泥潭里冲将过去了。于娜娜重复发挥了理性的力量说,老公,有句话,你听了也许会不开心,但是,这是一句真话也只有你老婆会跟你说,那就是,你希望你是一个英武神勇的男人,但是遗憾的是你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所以,你适应不了这种转型期的社会现状。

  张实心如针刺,表面故作大度地说,那你说谁是?范小雄、罗莫?他们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来了?

  于娜娜说,问得好,这正是我想说的,他们比你起码更接近这类人,他们尚且没有作出成就来,更何况你了。你是一个在常态条件下安分守己的好人,可是你自己不接受他。

  张实再也压抑不住说,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公务员的可怜蛋啊!

  于娜娜更冷静了,说,不,这个形象,没什么不好,你要真是那种英武神勇的男人我也不会跟你了,那种男人,一个女人根本看不住,跟你在一起,心里安定。

  于娜娜自以为终于跟自己的丈夫像两个理性的现代人那样交了心交了肺从此肝胆相照唇齿相依了。张实听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拔脚就走,乘卢小菲还没有走远立即带上她找到最近的一个旅馆用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来一场最无顾忌的性交,哪怕弄到联防队出场带进派出所上了第二天的晚报社会版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于娜娜犯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错误,使我懂得了什么才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生识字始糊涂,于娜娜看着张实气结郁闷的神情,知道打中张实要害了,便有条不紊地来了一句,她说,老公,对不起哦。于娜娜再次以知识为先导在夫妻关系中奋勇前进,她理智地分析,到了这一步真理已经阐明道路已经廓清,她作出让步的姿态将有利于张实对真理的归依。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张实竞暴跳如雷,他恶狠狠地说,对不起干什么,你听着,是我该向你说对不起,你想知道原因吗?那你就好好听着,你万里迢迢来上海干什么,是想接我回去。那么,对不起了,我不回去了,我就是要做成你刚才说的我不适合做的事情。他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继续穷追猛打说,对不起该由我来说,现在你同意了吧,太太?

  于娜娜真的气昏了,她的理性光芒瞬间消失,她悲愤地叫道,张实,你真是个浑球啊!遣词造句一如家庭妇女,这一声叫喊,是她对理性败亡的痛心疾首,但是却在一瞬间恢复了她女性的直觉。这就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在政治课上学到的辩证法的知识,由于学过多次,中学学了大学还学,又由于考了多次,初中考高中的时候考,高中考大学的时候考,研究生是在美国读的只考了GRE,少了一次复习的机会,不过童子功在那里摆着,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辩证法在中国的一个精彩的发展就是坏事变好事,于娜娜被张实气着了是坏事,可是她在一声绝望的呼唤之后恢复了女性直觉,发现跟张实这么硬拼除了两败俱伤决无理想结果,于是她开始探索另一条制胜之道,这就是坏事变好事了。

  后来的一幕证明了于娜娜的觉悟既及时又正确,而且颇有得道多助的声势,多助的范围居然扩大到了地球气候,说来难以相信,所以我们一般倾向于巧合之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张实暴跳如雷如同一头被骑马枪手扎伤了的斗牛,气咻咻地站着,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顶他个窟窿。就在这时,天上响起了雷声,时值盛夏,雷阵雨说来就来,毫无先兆,紧跟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于娜娜站起身惊叫了一声,迈克!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之中。于娜娜在大雨里狂奔乱走,尖声呼唤着儿子迈克的名字,不一会儿就淋得浑身湿透,头发像海带贴在脸上衬衣变得半透明透出肉色。这种形象对平时的于娜娜未说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此刻为了儿子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形象。

  后来,她终于在一个简陋的街心花园里看到了浑身是土又被淋成泥猴子的儿子迈克,往下的举动,就可能见仁见智有贬有褒了,按理说,于娜娜这个时候应该一把抱起迈克就往家里跑,起码也得找个屋檐避一避,但是,于娜娜一把抱住迈克后就站在瓢泼大雨之中一动不动了,任迈克哭喊着妈妈回家妈妈回家,任冰凉的雨水冲刷而下,这母子俩被浇淋得浑身上下闪闪发亮,像刚浇铸完工的青铜雕像。结果可以想到,于娜娜和迈克都发起了高烧,送进了医院,迈克年幼体弱还并发了肺炎,张实因而内疚万分,一个劲儿地自责,认为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才导致了母子俩的这场灾难,连他的父亲张文儒都加入了谴责他的行列,他通通认错一概吃进,他彻底放弃了抵抗,俯身在病床前,热泪涟涟地说我们马上回美国。

  胜利了的于娜娜一点笑意也没有,她的眼泪似乎比张实多了好几倍。这似乎只有知识女性才能作出来的理智之举,她狠着心把儿子按在雨地里淋出肺炎,以此唤醒了张实的父爱之情,从而使张实从意气之争的狂热中解脱出来冷静下来,这个举动阴狠惨烈却又灿烂凄美,智慧战胜人性命运摧毁理性,颇具古希腊悲剧的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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