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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先生自己知道变成茫茫人海中无数个先生中的一个,是先生自己的选择呀。

  张实哑然。

  张实屡次哑然不等于张实真的就无话可说了,张实再憨厚他也知道,今天厚脸上门,恢复邦交,总得让人家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出的气出完,男子汉大丈夫,被人家数落两句怕什么,而且,卢小菲的数落如同夜空里的阵风,一阵阵地吹散了原先堆积在他们之间的云层,局势逐渐明朗晨星已经闪现,张实只需摆出一副愁苦的面容静候万里无云的时刻到来就是了。这一刻终于被他等到了,卢小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欢迎先生光临惠顾小店生意。张实看着镜子,突然叫了起来,你看你看,你把我的头剪成什么样子了?

  镜子里是一个马桶头。

  卢小菲当时就格格笑弯了腰,说,我跟你说过,剃头的师傅都下班回家了。

  张实说,可你是美发厅的老板啊。

  卢小菲说,我又不会剃头。

  张实说,你不会剃头就敢开美发厅。

  卢小菲说,你是说我在做着力不从心的事情?她的内心突然被拨动,神情立时黯然了,我一直在做着力不从心的事情,还有你,你也是。

  张实疑惧地说,我也是什么?

  卢小菲说,你也想忘掉。她以己度人地继续着她的思路说下去,这么些年了,我们都一直在想把对方忘掉,希望我们的过去永远永远过去了,你刚才说得对,我们在做着力不从心的事情。张实真的被感动了,后来他躺在洗发椅上,由卢小菲给他洗发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说,我就这么一塌糊涂一事无成,白白回来一趟了,小菲,我真的很完蛋。说这话的时候,温暖的水流从他脸上汩汩而过,他的脸因而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卢小菲低头看着这张因为发光而显得柔嫩的脸,心疼地说,你永远也不要这样想,有我在你永远也不会完蛋。这时卢小菲的母性被手下柔顺地由她摆布的这个男人的头颅彻底唤醒了,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湿淋淋的头颅。张实什么表情不得而知,因为他的表情全部埋人卢小菲的怀抱里去了。

  最后,当然还是既煞风景又毫无新意的空镜头:透明洁净的水,如春天的山溪潺潺流进洁白光滑的池中,还有一串省略号,算是给导演的二度创作空间,也算是给观众留下的猜疑线索,就像梁家辉出演的《情人》,全世界的观众都在猜疑那一对激情澎湃的男女主角:Did they really do?

  第十一章 不如撒撒野

  天下雨了。

  天一下雨,天就脏了,灰色的云块和浮集的大气尘埃奋力搅合,就像在我们头上架起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虽然不如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那么令人不安,但是天空在雨季就变成了一个建筑工地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大令人愉快。由于饱含大气降尘,雨滴像一个个灰球球不间断地糊在地上,于是地也脏了。我们就在这脏天脏地里急匆匆地走着,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走得这么快,我跟老板说,慢一点嘛。老板醒悟过来说,哦。可是一走起来,还是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鸭子嘎嘎地往前窜。我们两人合撑一把伞,难以首尾兼顾,肩膀和后背都湿了,深色的潮湿部分显示出难民特有的凄惨成分。老板又说了一遍,他居然真的有女人,我还想他再怎么冷淡,也是因为老夫老妻的通病,没想到他真的在外面有花头,我太天真了!

  看着老板因为激昂而显得有些凶狠的脸蛋以及接着要说第八遍的充沛底气,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这句话就在我肚子里上下翻腾像一块有待消化的肥肉,这句话是:你不也有男人了嘛。我必须要咽下这句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老板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以后会做些什么。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我起码知道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必定要我参与其中并且扮演主角。我还知道她将要指派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是过高估计我了,就像张艺谋要我在他的电影里反串巩俐的戏份一样。在这脏天脏地的雨季里我有了一大发现,女人的左心室(也许是右心室)里都端坐着一个祥林嫂,素面净首永不褪色。当然,我的这个发现并不具有普遍意义,我妻子就不在此例,她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仿佛能吐纳宇宙而没有任何语言表示,虽然令人叵测却不会令人心烦。

  张实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好奇心重的观众,算算时间,倒也够了,不过,仅仅时间上够了,还是不能说明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因为这档子事情,时间充裕与否固然重要,但是,同样重要的因素还能列出半打来,比如,情绪、气氛、体质(包含健康状况、生物周期)、环境(包含空气的温度、湿度、噪声分贝)等等,所谓的机缘巧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猜是不大好请的。所以,那个猜测Did they redlly do?就如同哈姆雷特的世代诘问To be or not to be?一样,将具备某种永恒意味了。总之,张实到家后不久天就亮了,石库门弄堂里生机勃勃的早晨又开始了,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马桶盖头,想想昨天一天的奇特经历,从金丝鸟叶子的突然报信到清嘉乡被驱逐出境到美发厅的峰回路转,好像唯有马桶盖头才能证明那一切是真的发生过的。

  可是,当他走出家门,置身在噪音震耳欲聋的滚滚红尘之中的时候,他又有点辨不清楚了,他一时间有了不知此身何身的恍惚,即便抚摸着马桶盖头也吃不准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他于是来到了范小雄家里,他要找个地方梳理一下自己。他直接就敲起了范小雄的房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张实这才想起来在美国时尊为铁律的社交规矩:造访前先打电话。他面对着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突然忸怩起来,范小雄在女孩子背后露出脸来,响亮地说,张实啊,来来,这是中国,不兴美国佬的那一套。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女孩子从门背后拿起一个双肩带式的背包,十分青春地挎到肩上,转身对范小雄说,我今天有两节解剖课,晚上来不来你等我电话,拜拜——

  范小雄对着她的背影说,喂,那你可得好好洗洗手噢。

  讨厌,人家上课是戴手套的。说完,她轻盈地出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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