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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啤酒屋里,老板听了电视台编辑介绍了我的工作,她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看,那边还有你一个同行。她指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坐着的男人。编辑也认识,说,巧了,都赶一块来了,那人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前些日子出了一本书,叫早安美利坚什么的。那个男人正在给一个服务生小姑娘算命,老掉牙的把戏。老板热情地替我们张罗,桌子就并在一起了。那个小姑娘一脸清纯,那个男人煞有介事地盯着她,小姑娘被盯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他对小姑娘继续说着,在情爱的道路上,你能涉足的都涉足了,能品尝的都品尝了,可是,你现在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有点厚颜无耻,谁知道,小姑娘突然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哭了起来。老板一边抚摸着小姑娘颤动的脑袋,一边对那个男人摇头,说,你怎么不说些好听的?那个男人一叠声说,瞎说的膀说的,千万别当真,口气里掩饰不住的得意。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他又不认识我,他怎么就把我的事情说得那么准?老板笑了,说,他是情场老手啦,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请他当顾问啰。他连声推托,说,你这不是坏我名声吗?那语调倒是充满了对坏名声的欣喜。我记住了他的姓,因为他说他的先人在唐朝参与过侵略战争,薛仁贵征东。我后来问老板为什么她选中了我而不是啤酒屋里的其他人去送女生回家,她的解释让我有点不受用,她说,你没那么忙嘛。

  四面环绕的镜子,构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张实看着镜子里无数个自己和无数个卢小菲,一时间生出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恍惚感来,也许,这人世间本来就是如此:真相与镜相相互叠加无限延伸,其实永远都无法分清真相与镜相,与其做那些个无用功,不如就凭着血气之勇,一步迈出去,走出什么就是什么,至少到了将来回首来路,不会后悔当初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这么一想,他的犹豫就被勇气替代了,他走到卢小菲面前,说,刚到美国,我大病一场,欠了美国医院几万块钱,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了,再说,就是写信,你让我写什么,说我苦说我穷说我潦倒绝路?美国是我自己去的它又没有请我去,中国是我自己离开的它又没有撵我离开;我只有一个盼头,就是熬下去熬过去熬出头,熬到能把你接出去。这话说得惊险万状,它所传达的真实含义过于露骨。

  卢小菲当即受到巨大震撼,失去了所有戒备和抵抗,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没有你的消息,我绝望了,我就嫁给了你的最好的朋友娄华,那时候他天天陪着我,我好像给自己一个幻觉,往时的时光还能继续下去,婚后发现不是那么口事,可我也认了,都怪我啊。卢小菲话锋一转,尖利地看着张实,说,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你一回来,过去的岁月就全回来了,死去了的人全活过来了,今后,你我是谁也逃不掉的了。张实这一下吓得不轻,他起身就往门外走。卢小菲一步迈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说,你把我唤醒了,还想就这么轻轻易易地甩下我溜走吗?张实傻眼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甚至都后悔自己刚才玩火的行为了。

  卢小菲直直地盯着他,说,你不就是怕跟我来往,会影响你们夫妻感情吗会让你的老朋友我的丈夫娄华猜忌吗?张实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卢小菲笑了,笑颜如花,她说,你不是想回国来进行污水治理的项目吗?张实点点头,莫名其妙。卢小菲把头在他胸前静静地靠了一会,张实一动不敢动。卢小菲抬起头,说,好了,我没事了。她拉开门,说,一路平安,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张实心中五味杂陈,走出门来,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美发厅的门已经关上了。空荡荡的午夜大街上,只有霓虹灯的光芒还在潮湿的雾气里静静流淌。张实惆怅地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继续沿着空旷静谧的大街一直走下去,心里隐隐觉得什么刺激的事情还没开始呢。他喜忧交加,步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份上,张实和卢小菲不弄出点事来,这日子无论如何是过不下去了。但是,我觉得,他们这么快就走到一起是不对的。所以,在霓虹灯的迷离光环里,他必须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美发厅,走在夜雾潮湿的大街上。我帮老板把那个沉重的箱子从大衣橱的顶上搬下来,放在地上,看着窗外新绿的法国梧桐的枝条,说,你忙吧,我还有事。昨天在慕尼黑啤酒屋,老板央求我来出一点劳动力,春天到了,有一些过冬衣物要收起来,家里没有男劳力,求求你啦。我从箱子边上离开,往外走的时候,老板声音暗哑地说,哦。往常她总是说,再坐一会怕什么。我走到街道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初春新发的嫩芽,在街道上空弥漫成一层绿色的迷雾。我们刚才的不可遏制的笑声,像一只凶猛的猎豹无声地从它的潜伏处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我和老板走来,像两只机警的麋鹿,我和老板同时觉察到危险接近了,我们的本能反应就是逃跑,越快越好。现在,我行走在绿色迷雾笼罩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安全感到来的同时,出乎意外的,胸腔里有点空荡荡的。我怕什么?

  第四章 张实

  现在,必须要回过头来,说说张实了。张实身世极其复杂,他很小的时候,无意中知道了,他的父亲张文儒不是他的父亲,这句话,说起来,都嫌绕口,更何况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来理解了。但是,七岁的张实还就是理解了,他理解的表现方式就是绝对不向父亲询问真相,不向任何一个人去询问真相。同时,坦然面对这个不是父亲的男人,就像对待父亲一般,就像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天大身世之谜似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无人可问。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第三天,就被葬在化工厂的后山坡上了。他自小跟着当化工厂工程师的父亲张文儒过着一个屋顶两个男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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