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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魁权主

　　我哥哥今年年初下海，过渡时期的头两个月中在和平门一带租了点宾馆房间权充办公室。说虽说是“过渡”，但此一类“过渡房”却也煞是价格不菲，一两百块钱一晚的房价据说还是托人辗转引荐才到手，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人均月收人才仅百把千元人民币的中国。

　　交钱租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是不该对此乱冒感想的，但我在此“过渡”之处的所见所闻，却真个是开阔了眼界。钱是一定交了的，感慨也是没完没了的。

　　进入这处“过渡”处所之后，开始还好，但有一个大热天之后就变得不好起来。自那时起，这一处所的洗漱间几成水乡泽国，非但上滴下溢还兼带着洗脸池中的冷热水龙头一概不能工作。这种状况旷日持久，最后竟箝制得主人养成奇特积习，每次一待有客如厕，始进之初，我哥哥一定在其身后关怀倍至地谆谆叮咛：“头上顶一张纸进去最好。”客人于是赶紧照办。而且最煞风景的是客人在“进行”之中，主人多半还要扬声大问“你的鞋湿透了吗？”客人事毕，紧衣索带之时主人在外又跟上低吼提词：“洗手池中没水，你得用洗澡盆中的水龙头。”

　　每登门每如是，有天我就大不耐烦起来，问他为什么就竟是这样忍气吞声地绥靖以待，怎么才是个头呢？此虽是有关厕所的小事，但每每在客人的敏感时刻假以诸如此类的关怀，厕所无疑已成雷池，要人老命。如此非但会使本来就相当“过渡”的公司在给人的观感上更形过渡；而且遇有女客，偏巧内急，如厕前被主人不得不为的一通提醒，真可能让人觉得面目叵测。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后来我终于就说是要代他找到宾馆服务台去理论，哪知我哥脸色土灰地执拗反对，说是不如不惹麻烦，说是其实早已有过一些交涉，奈何服务台一概以“已经通知了有关部门，你们再等等”云云为搪。而且，我哥哥十分知趣地说：“一旦把他们搞急了，我们公司每天的业务电话他们只要怠慢了几个就够我一呛”。听此言不禁后脊发凉，看他一肚子真实担忧，也只能代他认个“算了”。

　　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恰巧在他处等一个外省长途，大半个晚上过去本该说是过半个小时就打回来的“外省长途” 干脆子虚乌有。 纳闷生气之后几经周折才知是该“外省长途”的拨号人其实也是苦拨了大半个晚上，只因我们这边的电话“不震铃”（后从服务员处得悉此“电讯术语”，意即外面打进来的人听到的是电话已接通但无人接起的讯号，而线这端却是杳无铃声）。此事即出，联想水声依旧的厕所，我则没了好脾气， 遂怀抱该“不震铃” 电话机猛冲到楼下服务台，大不高兴地责问“条件简陋我们一切都忍了，为什么还要耽误我们的事情”？哪知柜台内眉清目秀的一位先生一看到我怀里的电话抢先不悦起来，说是“你们租的这些个房间是怎么回事，连今天这个我们已经为你们换过第二个不震铃电话了，下次再出这种事我们也没法办了”。

　　一腔愤慨被他一说反倒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回句什么才好，猛又想起我哥哥早先的脸色土灰，只得抱了电话悻悻返回“宾馆水房”。

　　有一类哲学听起来真是真情入耳，而且其实在法制还没健全时绝对是可以嚣张的。比如说：你损坏了我的东西，你要赔我。很久以前的当年，毛泽东他老人家为我们的军队规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面就有这种得到过极好风评的制约，原话是“损坏东西要赔”。当年，毛老之所以这么定这么写，多是因为军队值草创之初尚需营造口碑，因此，严苛军纪，和老百姓客气，在当时当刻，都极是有理。但星移斗转到了今天，这事就不再那么单一。

　　在这里我又想用美国人的哲学来说事，因为经过百十来年的完善，美国人所遵从的观念比较饱含逻辑。对于”损坏东西”这事美国人的观念虽也是“要赔”，但其中的一个玄机是“要谁赔”？一件牵涉有“损坏东西”的事情中，应是在“损坏东西”这一特定情节中受损害大的一方获得赔偿。比如甲乙两家的小孩打架，一场混战之后，甲家孩子身上出现了乌青块，而乙家孩子则三天起不来床，谁该赔谁？更何况在宾馆这种场所中，每一器每一物都是折了价在房价之内的，客人付了钱住进来，就应是件件齐全的。

　　中国目前的许多情形都确是常陷入“谁该赔谁”的迷惑之中。说到这里，想起另一种状况，中国人的许多善良是完善法制的一大梗阻。我父亲的年纪坐六望七，今年夏天，他被一辆北京26路公共汽车当街撞倒在地，被送医之后一个多星期疼得不能动弹和说话，父亲还下不来床的时候，该26路司机煞是为自己着急，频频致电要求父亲去交通大队为其做证明拿回驾驶证。父亲才能勉强下地时，果真就着我母亲搀扶着去了交通大队。越洋电话中听到此处我不由得满口埋怨，因为退一万步讲，父亲的这类动作也算是“放虎归山”，但父亲只说是因为该司机家经济条件“看上去不太好”，“而且他本人还来看望过我”。

　　抱歉本文所举的都是我的家人的例子，但相信厚道的中国人中有太多人是怀抱自己的“善”而眼睁睁失去自己权益的。诸如此类的“中国之善”为中国的法制而且圈出了不少约定俗成的是非，也使得事情的责权问题在中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中国的地面上就也多出许多其他的道理。比如交了房租也得用漏水厕所，或者是即使厕所漏水也不能在房租上稍有优惠。再比如，自从父亲被搀扶着去过交通大队之后，该“看来经济条件不大好”的26路汽车司机便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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